忍冬

Frankly darling, I don’t give a 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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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后宫生存编年2

  4.

但李元昭应该不知道我的这些心思,否则她不会这样经常来看我。

她好像把我当作一个传说里会保守秘密的树洞,兴致上来会给我讲讲她自己孤单的童年或者近日京城里流传的八卦。作为回报,因为她觉得我嘶哑的嗓音很特别,我常常念诗给她听。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李元昭格外喜欢这一首,偶尔会叫我多念一遍。

“这可决不是羞辱你。”她怕我想多,还要多解释一句,“只是你的声音念诗别有一番韵味。你年纪小在倒仓,再过个几年也就好了。”

“臣的嗓子不是在倒仓。”我对她说,“是臣十三岁时家乡遭了洪灾,臣与家人被洪水冲散了。臣在一棵树上挂了两日,也呼救了两日。等洪水退了,臣发了一场高热,好起来时嗓子就倒了。”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只好沉默着拍了拍我的手臂。第二日我的膳食里就多了些温补的药膳,令我哭笑不得。过了两旬,前朝传出了兴修平陵河水利的预案。李元昭花了一旬来考察朝中能治水的大臣,挑中了在两湖治水多年的太守姚义甫,发了文书叫他回京述职,经过考察后将治水一事全权交付于他。

“澄地水患不平,不全是治水之臣无能,也是因为国君总想插手其中。”起居注官这样记载她在上朝时所说的话,“隔行如隔山,朕若凭着一点皮毛的知识加以指点,反而添乱。如此治水一事,姚卿只管放手去做。”

我不知道这与我是否有关,但我自作多情地希望有。即使我这样的身份随口一言,她竟也能记在心中。她或许的确不知如何对我的苦难感同身受,但她确确实实在为生活困苦的人尽一份力。

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不可避免地开始欣赏李元昭。

她做皇帝很有一手。她在朝堂上从不做无谓的争论,总能准确抓住事情的核心,并有条不紊地将政务分派给合适的人,因此常常事倍功半。同时她的情绪又非常稳定,无论多棘手的事情也不会让她手足无措;她在很有决断的同时又很擅长周转回寰,因此与大臣们的关系也相当融洽。

黎国传到她手上时政局本来有些动荡,可她经略不过十余载,已经显出了一派海清河晏的景象,任凭南方澄地的夫子如何跳着脚讥讽她“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也无济于事。

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当我遇到自己难以处理的事情,我总会不自觉地想李元昭会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久而久之,我的一举一动好像带上了她的影子。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想法:我想爬上去,或许并非只有出卖色相争宠这一条路。或许我可以留在她身边,做一个对她来说有用的人。

我当时不愿意承认——其实我是想追上她,无论她离我有多远。

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办事却比澄国那六十二岁的老国君还要老练妥当。许多人称颂她的功绩,说她是不世出的明主。而我却觉得有些心酸:我不知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为如今无所不能的李元昭,要经过多少磨练,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有的时候我会好奇她为什么会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她微微一哂,耸肩道,“朕与你聊得来,难道不好?”

“臣觉得陛下似乎有些孤单。”我支着手臂看她,“您说什么,臣都愿意听。”

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我从未与任何人如此深入地交谈过,更是从未想过我会因为单纯的交谈而被一个女人深深地吸引住:虽然我与李元昭身份相差如此之大,我却似乎总能领会李元昭的想法,有时甚至只要目光交会,我们就能理解对方在想什么。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甚至可以完全肯定她知道我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从一开始想争宠献媚,到如今想夸父逐日(这么说似乎有些夸张),她都明白得很,甚至颇为坦然,有时我们话赶话说到了当时入宫之事,我甚至可以与她相视一笑。

“你如此年轻便见事这样明白,若是出身好一些、再多读几年书,在官场上也能闯出一番名堂来。”她惋惜道,“朕是真欣赏你。”

“即便如陛下所说,那也是在澄国的官场上了。”我慢条斯理道,“那不就遇不见您了?”

这话一说出口,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看她的目光也躲闪起来。李元昭一时没有回应,只是抿了抿嘴唇。

“遇见朕算是件好事吗。”她短暂地笑了一下。

我向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竭力用我的眼神表达我的真诚,她……她颇为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法莫名很像在摸狗。

这一天之后,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李元昭比我大十一岁,有三个男人和四个孩子,没过名录的情人据坊间传闻有十几个。而我来自一个儒学氛围浓厚的地方,她在澄国被道学家戳着脊梁骨骂。

她就不可能是个专一的伴侣。不过真的有人会指望一个皇帝专一吗?对了,她是个皇帝,阴谋权术就是她的生活本身,她根本不可能对我完全坦诚。

我想象过我的婚姻,我应该会娶一个娇小温柔的澄国女孩,会温柔地在夜里缝补衣裳的那一种。李元昭的个子比很多男人都高、肌肉还很结实,完全不会用绣花针,据说花枪倒是用得很好,早些年亲征羌族的时候能把人捅个对穿。

她说话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虽然我也没办法质疑她就是了。

我之前对她有些怨气来着,但好像也不全是她的错。她有错吗?

她长得很美,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个浅浅的梨涡。天哪,杀伐果断的女皇帝居然有梨涡。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与我说话这样投契的人了,而且同时还是个有钱有地位的大美人。

她说话的时候明亮的眼睛、一张一合的柔软的嘴唇,迷人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比我大太多了。好在她对我说话从来不颐指气使。

而且她太有见识了。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欢比自己能耐的女人。他们希望妻子有一点智慧,但不能多,而且只允许用在管家和教育子女而不是反驳他们上,好显得他们比自己实际上的水平渊博一些。我已经想象到李元昭翻白眼的样子了。

地位又那么高,见过的世面比五个我还多,要是一朝想除掉我,我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但是她好像也没有认真对待过我,只是把我当个解闷的聊天对象。

想到这里,我又着急起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在我十八岁天马行空的脑袋里,我已经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了,正在想如果她执意要传位给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虽然她连我的手都还没牵过。

“小孩儿?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猛地回神。

“澄地今年产的蜜柚。”成钰兴致勃勃地把剥开的柚子递到我手里,“听说你们那里中秋要吃柚子和芋头。陛下想着你孤身在此应该会思念故乡,就让他们多贡了五十斤进宫。柚子皮清香,放在殿里熏一熏屋子也是好闻的。”

啊,果然,她心里有我。

梁瑛看着我傻笑的神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少吃些水果罢。”顾含章看了看窗外,“午饭也快好了。”

外面正下着大雨。明明来请安之前还是晴空万里,可在顾正君的琼露殿这里坐了没有半个时辰,就电闪雷鸣地下起雨来。本来请过安之后我们就应该各自离去,顾含章眼见外边实在路滑难行,就十分好心地把我们都留下来吃午饭。

“去把两位公主叫到偏厅用饭。”他嘱咐下人道,回头眉眼弯弯地对梁瑛又补了一句,“我今天早上才收着的湖蟹,还养在缸子里呢。本来想腌了做醉蟹吃,可惜天公不作美,咱们把它拿出来蒸了也好。我给两个小子留了一筐三十只蟹,你走的时候带着。”

梁瑛也笑,“我那两个小子能吃多少。不过我小厨房里澄地来的厨子会做什么‘螃蟹鲜’,是在螃蟹里酿上剁碎的肥精肉做的,很费些工夫。等酿好了给你们送来。”

我听得直暗自吞口水。成钰冲我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瞅你那不值钱的样!”

若论吃相,我肯定不如他们三人优雅。可我的家乡北据洞庭湖,螃蟹比稻米便宜,我吃过的螃蟹恐怕比他们加起来还多,胜在技巧熟练。成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把螃蟹吃完之后又拼了回去,一时啧啧称奇,顺理成章地压榨我帮他敲蟹钳子。宫廷的贡蟹个个饱满敦实、蟹黄盈润,连素有玉观音之名的梁瑛也放下了筷子,剥蟹肉剥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我们四人坐在堂中吃蟹听着雨声,竟也有些怪异的岁月静好的感觉,我惦记着李元昭对我的好,心里竟也有些融融的暖意。我吃了三只后就住了手,推脱说换季肠胃不和,顾含章就叫下人端了用鸡汤熬的小米粥和百合炒的嫩水芹来。这时雨也已经渐渐停下,我们三人吃完午饭就离开了琼露殿。

要说从琼露殿回宫,抱朴轩与梁瑛所住的陶然居其实顺路。通常来说,我都是先等梁瑛离开再走,而今日他却主动与我搭话。

他是乘轿辇来的,我的位份自然不够乘辇,那他的意思自然是我要在他身边随行——跟他的下人们一起。而他显然也没有什么非要与我单独说的东西,坐上了轿辇之后就沉默不语。

我本来就是一个奴隶出身的,心里并不觉得跟其他下人待在一块有多屈辱。但梁瑛是个妥帖的人,知道我出身低下,这么做无异于是在羞辱我。中午那温情脉脉的时刻顿时显得荒唐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是不配让陛下多留澄国的贡品,更不配与他同桌吃饭的。

如果放在一年前,我估计会忍下此事,慌得手足无措,事后心里却恼恨上许久。而我如今——让我自己也十分意外的是,我心中也并没有多大的波动,反而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我就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可能真像他们装出来的那样看得起我。

我面上丝毫不显,依然装得恭敬温顺。身后似乎有些宫人的视线在盯着我,而我默不作声地盯着梁瑛的背影,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真是蠢人。他怎么会想着用这样拙劣的手段?难道整人不应该叫人抓不住把柄吗,他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难堪,岂不是满宫到处都是把柄?

我本来以为这不过是梁瑛的一点怨气和惩戒,只是快走到陶然居门口时,忽地有一颗弹丸打在我的小腹上。那弹丸的力度不小,打在我身上重重一声,梁瑛显然听到了,却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我咬着牙没有吭声,往四周一瞥,果然见不远处的石雕后有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影。

是梁瑛那一对孪生子中的一个,看着衣服像是二皇子。他看父亲没有动作,又将弹弓瞄准了我。

这次他打中了我的肩膀。因为距离越来越近,那弹弓的声音也更响,但梁瑛还是无动于衷。周围的宫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但没人敢出言阻止。我看得很清楚,那弹弓又瞄准了我的脸。

在那弹丸第三次朝着我的面门呼啸而来时,我把头往一边侧了侧。

弹丸打在了我眉骨偏下的位置上。我的左眼登时肿了起来,我也终于适时地痛呼一声捂住了眼睛。那小儿一个箭步冲到宫门里没了影,梁瑛转过头来,面上依旧不显,只是眼里显然有些一闪而过的慌乱。这时一行人已经到了陶然居门口,我向梁瑛行礼道,“就不耽误侧君回宫了。”

此时我的眼睛已睁不太开了,只听梁瑛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不长眼,还让主子受伤了?阿竹,去太医署请人给管更衣看看。”

他只字不提小儿打伤我的事,我心下冷笑,只躬身退开几步等他们进宫门。有庆难得有些慌张地赶到我身边扶着我,用丝帕替我按着伤口,声音有些发抖:“主子您还好吗,可伤到眼球了?”

我摇了摇头,只是脑袋的血管好像在突突地跳,让我有些眩晕想吐。我低声道,“咱们快回去吧。”

我的眼球怎么会受伤?那弹丸本来应该打中我的鼻梁,叫我当众难堪。可是我故意转了头,这弹丸打中了我的眼睛。如果说之前的两颗还算是小儿胡闹,这性质就截然不同了。李元昭最注重几个孩子的品行,不管这孩子是孪生兄弟中的哪个……

可李元昭会为我作主吗?我有些茫然地止住了思绪。

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呢?她真会为了我责罚她的孩子吗?

“他不过就是个臭要饭的!”清亮的童声突然从背后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只是没了下句。有庆浑身一僵,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只能加快脚步离开。

几乎是刚进了抱朴轩的门,我就干呕起来。负责洒扫的有吉慌忙端了个铜盆给我,我呕得很厉害,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才算完。有庆眼睛里几乎快带上泪光了,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替我擦脸。我夺过帕子,边擦边往主屋走,一边问有吉,“太医来了吗?”

“到了。”有吉年纪尚小,被我的样子吓得有些六神无主,“您稍坐,我这就去叫太医进来。”

“真是可惜了。”我看着有吉端着铜盆的背影,冷笑道,“我果然连消受这些金贵东西的命都没有。”


5.

太医替我包扎了伤口后,又写了张方子给有庆。他勤勤恳恳地帮我抓了药,又亲自看着煎好给我端来。我蒙着一只眼睛窝在湘妃榻上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的气忽然消了,又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多谢。”我接过他递来的药,低声说道。有庆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怜悯。

“咱们宫里的人都不许向陛下提及此事。”我说,“她最近为了水利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必要再添上我的事让我她头疼。”

李元昭一旬要上五日朝,其余的时候也都抱着厚厚的奏疏从早到晚地看,忙得根本没有时间进后宫。

“主子的意思我明白。”有庆轻声道,“二皇子毕竟是陛下长子,难保没有登基之日。如果此时发作起来,日后难免成为祸患。何况他毕竟不过七岁,如果非要计较,总容易被人说是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梁侧君家里又是那样权势熏天的背景……”

我闭了闭眼睛。

“有庆,我是不是很可笑。”我问他,“我今日竟然还有一瞬间觉得,我或许可以加入他们。”

有庆并没有接我的话茬,我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了看他。

“主子,我说句僭越的话。”有庆坐在了我床边的矮凳上,“您什么都好,只是想得太多。我不像几位主子那样说话一套一套地,我只知道,如果遇着了欺负、办事出了差错,那就得见招拆招、及时解决。如果心里总惦记着,那自然容易饭吃不好、差事也办不好,给自己急得上火不说还容易出新差错。要是一直这样,这日子还能好过吗?”

“在这宫里头生存,心思要细,但最忌讳钻牛角尖。”他看着我迷惑的神情补充道,“你们澄国不这么说?这是我们口头语,是说人想法不能太执著……您怎么这么看着我?”

“有庆。”我幽幽地道,“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要不我们换换,你来替我当侍君。”

我们两人在一块,总正经不过一炷香。

“我不。”有庆面无表情,“我的梦想是辅佐您一路升迁,然后做宫里最年轻有为的事务总管。您别影响我搞事业。以后我的工作就包括督促您每天争宠走上人生巅峰,请您务必为我的理想努力奋斗。”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屋里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我捏着鼻子把那一碗药灌了下去,苦得我脸一时都变了形。

李元昭派来教我的先生总说遇事要把心摆正,我也努力地不去往阴暗的方向想。但是喝了这碗苦得让人作呕的药之后,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的,真想找人捶他们一顿。

我这边正苦思冥想往陶然居里扔一个马蜂窝的可行性,有吉忽然面带喜色地进屋来,走到我面前小声道,“主子,顾正君知道了这件事,罚了二皇子二十下手板,还将随行的下人罚俸一月。”

这难道就是求捶得捶?

顾含章在我心里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至于二皇子和他父亲会不会记恨我——我又不可能受了委屈反而去向他们道歉,自己在家里想破脑袋也是庸人自扰,以后见了面多警惕些就是了。

“也不知道梁瑛是发了什么病。”成钰那天晚上来拜访我,一边坐在湘妃榻上嗑瓜子一边不屑道。

“不过明枪总好过暗箭,叫他发一顿脾气也罢了。他五叔因为贪污治河的钱粮被下了狱,陛下下诏书斥责了梁国公不能约束族亲,你算是倒霉撞了他晦气。你没来之前,我在这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俩都端着架子,一句话绕八十个弯。”

我心里琢磨着他话里的信息,只是嘴上还随口附和着他,“这后宫里谁说话不绕弯,也就你好像个炮仗成精。我如果留在宫里不走,你不会跳着脚骂我吧?”

成钰耸了耸肩。“我没有意见。侍君只是我的营生而已,如果你留下来,我就当多了一个同僚。”他看着我有些迷茫的表情又补充道,“不过我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我觉得不用为了生计奔波的日子很适合我。不过你要是有经略天地的大志向,那还是赶紧离开吧。”

我一时有些愣怔。正沉默时,有庆轻轻地走进屋里,小声道,“陛下来了。”

李元昭看起来很憔悴。她个子很高,平日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这时看着却有些萎靡。她眼睛下有一圈明显的乌青,一幅头重脚轻马上要睡着的模样。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目送成钰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她开口问我,“你眼睛还痛不痛?顾含章免了你一旬的请安,你这两天就好好休息。”

“臣皮糙肉厚的,哪有那么娇贵。夜深露重,陛下又困乏成这个样子,何苦还往臣这里跑一趟。”

她坐在桌边,懒洋洋地支着手臂,闻言抬了抬眼皮,眼神里露出几分嘉许。

“朕还怕你受了委屈,要憋上些时日的气呢。如今一看倒是能宠辱不惊,不愧是朕的人。”

被她这样一夸,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忽地又听她道,“今日朕在你这里留宿。”

我惊得浑身一震,直愣愣地看着她。李元昭用猫端详猎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道,“朕今日累得狠了,实在没那个心思。只是梁瑛此事实在是过分,朕总要把态度做出来。”

 “可是陛下看重梁家,如此这般岂不是不给他们面子?”

李元昭没有回答我,只是有些迷糊地挥了挥手,显然是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有些没把握地喊来侍女替她洗脸更衣,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她一沾床就陷入了好梦,只剩我有些忐忑地躺在她身边,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像下葬似地规规矩矩躺在外侧,心里还琢磨着成钰的话。

李元昭的留宿应该蕴含着一些深意,甚至是某种政治信号,或者她心里有我。我胡乱揣测着,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声,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

可是到了天空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我却被眼睛的伤疼醒了。因为怕惊醒李元昭,我没打算喊守夜的有吉,而是摸索着下床找水喝。这个时辰窗外全是鸟儿的声音,我轻轻开了屋门,到廊下站了一会儿……不只是为了听鸟叫声,也是为了等脐下三寸的反应消失了再回去。却不想我回到屋里的时候,李元昭已经披着晨衣坐了起来。

我此时有些庆幸刚刚的决定,只是面上不显,轻轻问她,“是臣吵醒您了吗?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一会儿吧。”

她还没完全醒,有些迷糊地揉着眼睛,低声道,“是不是昨天朕跟你说着话就睡着了?今日不用上朝,我这个时辰起惯了,到时辰就醒。”

“那陛下跟臣说说话吧。”我拿不定主意应不应该坐到床上去,思考了一下还是披着衣服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陛下希望臣怎么做呢?”

李元昭清醒了一点,眼睛里多了些满意的意味,又有点惋惜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你若不想,朕决不勉强你。”她低声道,“本来你就受了委屈,实在没道理又让你搅进这些腌臜事来。”

我笑了笑,“我到底没真伤着眼睛,这算哪门子委屈。臣出身不好,什么苦没吃过,又什么腌臜事没见过。陛下于臣有恩,又给足了臣体面,如果陛下需要,臣任陛下驱策。”

李元昭沉吟了片刻,示意我伸手给她。她在我的手心写了一个“梁”字,又在上面画了一个叉。我本来被她修长的手指惹得有些心猿意马,这个叉却让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的呼吸一时困难起来,无意识地用舌头顶了顶腮帮。李元昭倚在软枕上,眯着眼睛观察我的反应,于是我站起身轻轻坐到她身边,她了然地附耳过来。

“陛下是需要一颗棋子,还是一把刀?”我有些着迷地盯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轻声问她。

“棋子和刀。”李元昭兴味盎然地重复了一遍,忽地将下巴搭在我肩上。她墨黑的长发蹭得我的脖颈有些发痒,她维持着这个耳鬓厮磨的姿势,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耳朵上,“你且按兵不动,此时动梁家还未到时机。”

我可耻地有了些反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自己的耳朵肯定已经红得要滴血。李元昭却已经倏地退开了身,咯咯笑了起来。门外的侍女听到了声音,开始窸窣地动作起来准备替她更衣。

我倒是也想亲手替她更衣,可我弄不太明白她那繁琐的衣服要怎么穿,只好在一旁偷偷围观。李元昭颈椎不好,向来不装扮那些看起来就颇有重量的发型和头饰,可素净的打扮却也不减她半分容光,反而更显得她五官明艳、摄人心魄。我静静地看着她对镜梳妆,一时竟看痴了。

“快到十月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吩咐她的长御柳丝道,“秋猎也该准备起来了,去告诉司务局拟好今年秋猎的名单,今年管更衣也去。”

送走了李元昭,我的心情一时有些激荡。如今我于她而言,也算有用之人了。激动过后我又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格外关心她的举动。她每次出现时的一喜一嗔似乎都会牵动我的情绪,哪怕只是看见她,那一天都会变得不一样。我之前总觉得那些慌张只是因为我从未与女人说过几句话。

可是为什么我每每见到她,就好像有一股热流从心脏流遍四肢百骸,胸腔似乎都跟着鼓胀起来?我的笑容为什么会像长在脸上一般掩饰都掩饰不住?

我坐在榻上颓然地抹了把脸,心中警铃大作。

我感觉,我已经很确定自己的心意了。

6.

一旬后我拆掉了眼上覆着的纱布再见到梁瑛时,显然气氛有些尴尬。李元昭下了令要二皇子来向我请罪,我本以为他会十分不忿——毕竟这小子当初下手可不轻,又很不客气地骂我。

如果说他的姐姐阳陵公主李琼琚是缩小版的李元昭,那么二皇子李铮就是缩小版的梁瑛。他如今七岁,身量已经很高了,长得粉雕玉琢,眉宇间似乎能看出一点与他母亲相似的矜贵和高傲。

“给更衣请安。”他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自然,“上次我玩弹弓打伤了您,又对您出言不逊,实在对不起。父母亲已经教导过我,您是我的长辈,我再不会对您无礼了。”

我侧身受了他半礼,欣然道,“我怎好受二殿下的礼。二殿下是人中龙凤,如今年纪还小,错而能改善莫大焉。”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打了邻居家的孩子被家长提着耳朵去登门道歉时总是七个不平八个不忿,要是真的认识到错,就是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他这绷着一张小脸的模样看着还算真诚,我也不会真的与他一个小孩子过不去。我笑眯眯地讲了几句他与父亲长得像之类的好话,他便眉开眼笑地走了。

可是对梁瑛,我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能和颜悦色。好在秋猎将近,请安时顾含章总要留他商讨些安排事宜,我与成钰常常只是进去稍坐片刻就离开了。

“会骑马了吧?”成钰看起来兴致格外高,“我带你去猎几只鹿,回来咱们烤鹿腿吃!”

可说是一回事,真进了猎场又是另一回事。

秋猎要持续一旬,朝中正值壮年的王公贵戚和年轻些的朝廷命官都在受邀之列,再算上随行的侍卫仆从,浩浩荡荡地有数百人。

这秋猎,有些人是以打猎为目的,比如成钰,他已经立下目标要打下今年秋猎一只最大的野兽;有些则是来社交的,比如数量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官员与少年男女,他们见了面就呼朋引伴地组起了团;有些是压抑得久了出来透透气,比如李元昭和我。还有些是来凑数的、来讨好上级的,暂且按下不提。

车队走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到北苑的营帐里。

第一日,成钰就嫌我马骑得不够娴熟、不能走陡峭的山路,招呼都没多打一声就跟着以梁瑛为首的一群武将世家的公子去更深的林子里捕野兽去了——梁瑛于马术一道上,倒是没有辱没他将门之子的名声。我在马场恶补了一天马术,练得灰头土脸。

顾正君并不爱这些以杀生为乐之事,带着大公主去捉了几只兔子和鹿便算完,便央了李元昭许他之后的几天都去北苑风光最好的观景台,说他要作一幅《锦绣河山图》。如此一来,我便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和李元昭一起去打猎。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她下旨第三日只带我一个,便有些奇特了。

第三日一早,我就出了帐子去找李元昭。当初买下我的太常寺少卿朱幼仪看到了我,兴致勃勃地跟我打招呼。我看着她总有些尴尬,毕竟她总是会让我回忆起自己不太光彩的过去。朝内许多女官都十分热络地来跟李元昭攀谈,还有些未出阁的年轻女孩儿大着胆子跟她撒娇,要向她讨个彩头再去猎场。

她们三五成团地聚在一起偷偷看我,压低声音交谈几句什么之后又一起咯咯笑起来,弄得我摸不着头脑。我回头一看,李元昭也正十分热切地同朱幼仪说着什么,看到我的目光就笑眯眯地止住了话头,向我招了招手。

“我去找我家妹子了。”朱少卿十分坦荡地冲我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证明她们刚才没有说什么促狭的话,却又憋不住笑似地调转了马头匆匆离开了。

李元昭也笑吟吟的,却并不解释,轻轻用马鞭碰了碰我的马,我们二人便往猎场里去了。

李元昭是个技艺精湛的猎手。一路上许多小动物惊窜她都恍若未闻,只是但凡出箭总是极果断精准,不多时随从的马后就挂上了一只锦鸡和两只大得惊人的兔子。

“这恐怕是宫人养了放出来的。”她与我耳语,“野兔子哪有这么肥的,跑都跑不动。”

言罢,她突然抬手止住我的应答,拉了弦瞄准了草丛里的什么。

是一只小野猪。那东西受了一箭后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一时猎犬也叫、野猪也叫,吵得人头昏。可李元昭却示意随行侍卫停下,我正不解,亲卫便低声解释道,“这小野猪离大猪总不太远,更衣小心,别让野猪惊了马。”

我余光里却见李元昭的眼睛亮了起来,手已经搭上了弓。李元昭用的弓有一石重,比弓箭兵也不遑多让,而她此时正拉弓如满月,紧紧盯着窸窣作响的草丛。

箭矢破空,便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嚎叫。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母野猪也有獠牙——它不像那小猪一样倒地不起,而是顶着脖子上喷血的伤口满地奔跑。它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我的马不安地后退。亲卫们纷纷按动弩箭,将那濒死的动物送得魂归西天。

“陛下果真好眼力。”我笑道。“有些‘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的意味了。”

“朕的骑射是先帝教的。”她的目光有些悠远,“他从没像其他人家养女孩儿一般娇养过我。无论文武,他要朕练习的时间一点不比其他王公家的儿郎少,甚至要求还更高些。其他人家女儿绣花扑蝶的时候,朕就在没日没夜地练这些。”

那一大一小两头野猪重得厉害,再算上我猎到的两只貉子和一只麂子,猎物总不算少,李元昭便让她那五六个亲卫回去送猎物。我本以为这就要打道回府,李元昭却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跟朕去溪谷那边骑骑马?”

我听出了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想去,于是欣然应允。只是一到了平坦的河谷地,李元昭立刻像飞出笼子的鸟一样跑起马来。

“驾!”李元昭展颜笑着,一甩缰绳高声道,“驾!”

她的马是从大宛买来的良驹,闻令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我大着胆子纵马跟她并行,只觉得周遭的景色都快得化成了虚无,耳朵里只剩下猎猎的风声。在我的人生中少有这样酣畅快意的时刻,我直起身来,大着胆子张开手臂,放声欢呼。

李元昭侧过头来看我。她身边的景色都模糊了,可她望着我,眼睛里有着什么浓烈的情绪一瞬间迸发出来,几乎要把我吞没。

“陛下?”我试探着开口喊她。可她那匹枣红马却突然加速,将我远远地撇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之后,那枣红马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有些惴惴地策马赶到她身边,但她的神色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她的眼睛里都是欢快的情绪,笑着对我说,“你这么年轻,朕真羡慕你。”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于是强笑道,“陛下绝世容光,岁月也格外偏爱您。臣草木之躯,哪值得您羡慕。”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接我的话。我们沉默地驱马走着,只有马偶尔的响鼻打破这种安静。

猝不及防地,我的马突然向前一倒。我身体一晃,险些失了平衡栽下马去,情急之下拉住了李元昭伸过来的手才堪堪稳住。

李元昭的手并不细嫩光滑,相反,她的手掌上留着几块硬茧。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拉住我时连身形都没晃一晃。眼看着这马的状态不对,我松开她的手跳下马来,而它也终于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可能它踩到了兔子洞?”我一边猜侧一边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李元昭却指了指那马的后腿。

“它好像被蛇咬着了。”她的神色凝重起来,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恐怕不是在我们跑马的时候。”

“那就是在林子里。马体格大,毒发没那么快,可能是刚刚跑马的时候,它血流得快了才毒发。”我也后怕起来。如果它在奔跑的途中把我摔下来,那恐怕就不只是摔伤了。

李元昭摸出一支小哨子吹了起来。她让侍卫留在高处开阔的地方接应,听了哨声,果然有陆陆续续的人影从远处过来。

“来,”她向我伸出手来,“马交给他们处理吧,后续的事情朕会去查。你跟朕一块儿先回去。”

我迟疑地盯着她的手,心跳却不由得加快了。

“这合礼数吗?”我问。

“朕说你合,你就合。”

我踩上马镫,一手拉住马鞍,另一手借着她的力上了马。

李元昭并不是纤细娇小的人,但我坐在她身后,可以轻轻松松地环住她扯过缰绳。我盯着她雪白的后颈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局促地往后挪了挪身体,与她分开些距离。

她似乎笑了一声,但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快地说,“走吧。”

那天夜里,李元昭召我去她的营帐。我心乱如麻地进了她的帐子,却见她散着头发,穿着牙白的中衣在安安静静地擦拭她那张弓。见我进来,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烤鹿腿好吃吗?”她问我。

“成钰猎到的那只鹿太老了,肉太柴,有点腥。”我如实道,“梁三郎猎到那只鹿小些,味道也好。”

“你见到梁三了。”李元昭将擦好的弓挂到帐上,“那想必梁家其他儿郎你也都见过了。觉得如何?”

“他们嫌我出身不好,不与我多说话的。倒是梁五梁六两个小姑娘与我多说了几句,少女娇憨可爱,只是骄矜太过,多少有些盛气凌人。”

“这话不假。”李元昭点头道,“那两个小的还没学会人情世故这一套呢。梁家二郎深沉善谋、三郎粗中有细……而且都野心勃勃,都是猛虎的利爪。他们大姐也不是一般人,结果为了嫁给一个探花郎,竟然就放弃爵位了。实在是短视。”

“女子做官、继承家业是从您登基以后才普遍起来的。”我笑道,“梁家大姑娘是先帝在位时嫁的人,也是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陛下这样排除万难的勇气。”

我的恭维显然让李元昭很高兴,她满意地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话道,“是啊,但是她那时不想着继承爵位,如今却和她母亲一起惦记着要朕赐一个不用削级的爵位给她三弟呢。”

“梁国公的妻子,可是那位车骑将军宋旻大人?”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兴致勃勃地问,“听说她也是难得一见的行军天才。”

“他们家如此鼎盛,一多半是朕还惦记宋旻的旧情。本来他们家到如今梁国公这一代时已经没落了,国公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先帝时宋旻领兵击退了北方的羌人,又对朕十分亲厚,朕继位时才提拔他们家,又想着要他们家的儿子进宫。不知她为什么上了年纪就昏聩起来,由着她丈夫儿子胡闹。”

“如今四境太平,梁三在小北海剿灭一支羌人就想着封爵,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了。”我说。

“不错。”她的眼睛里有些淡淡的欣赏。

“臣听成钰说,梁国公分家出去的几个兄弟在地方有些动作。”我再接再厉,斟酌道,“前些日子为了不迁承祖皇帝的陵寝,梁国公一家可下了大力气。从前可不见他们如此看重礼法。”

承祖皇帝是李元昭的六世祖,开国高祖皇帝的父亲,葬在平陵。只是平陵地势低洼,多有河道决堤之患,而治河大臣姚义甫定出的水利方案把承祖陵寝的位置划进了泄洪区。为迁陵一事朝中有些争论,只是这件事皇帝认为可行,却有几个低品言官意见极坚决地反对——还不待李元昭发奏疏回去,其中最坚决的两个就被弹劾收了梁家二郎大量田产,吵得李元昭头昏。

“承祖的陵寝要是迁走修了水利,平陵水患一除,他们到哪里去贪朕的赈灾款。”李元昭面色平静地叙述道,“何况你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朕有些线索说,梁家在平陵有私兵。”

我惊得愣在原地,突然明白了李元昭为何要派人去整治平陵水患。

“梁家本身就已经兵权在握,梁三郎又与朕的幼弟胶东王时常书信往来。梁瑛近些年明里暗里的动作也不少。朕只是如今还没有明确证据。”

这外戚之患恐怕是李元昭最担心的。如今李元昭膝下两子都是梁瑛之子,虽说女子明面上可以登基,可当朝风气实际上还是更偏心皇子。梁家受李元昭提携才光耀起来,如今不过十余年就已权势滔天、野心太重。如果梁家真的在豢养私兵、勾结亲王,那梁家就已经是心腹大患——是实实在在的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虽说从利益来讲,她最好再与顾含章再诞育一个皇子,可生育哪是一碰嘴皮子那样容易的事情,弄不好李元昭自己也要搭进去。另外,我一想着她会再与别人生育子女,心里总有些莫名地发堵。况且她似乎极看重大女儿阳陵公主,只能希望她能像她母亲一样出色吧。

“快别皱着眉头了。”李元昭笑吟吟地看着我,“朕看着你这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觉得自己都老了几岁。”

“臣在想世道艰难,女人要比男人还不容易些。不说别的,您这每一个孩子都得自己怀胎十月就够辛苦了。”

听到我这样突兀的话题,李元昭却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想到这一层。她似乎也猜到了我接下来心里会想什么,开口道,“你在想朕为什么要生下有梁家血脉的孩子。其实朕本来也没料到后来梁家会贪心至此。何况孩子到底难将养,如果朕小产伤了身子,琼琚再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得不偿失。”

“况且当朕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诞育子嗣就成了朕的责任——毕竟家里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她笑着叹了口气,“朕到底锦衣玉食养着,已经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幸运太多了。”

“先不说这个了。”我不留痕迹地移开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愿给臣详细说说梁瑛其人?”

“功臣幼子,万千宠爱。”李元昭思索道,“看起来安安静静颇有城府,实际上有些脑子,但不能理解太复杂的关窍。因此他下手做的局往往不会太缜密。如果是他们家二郎或者三郎进宫来,恐怕会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不过如果入宫的是他们,朕也断断留不得他们活到今日就是了。”

李元昭话里有些森然的意味,完全不似在说与自己育有两子的枕边人。我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我一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一般,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也罢,我有些愉快地想。我们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也更般配些。

“陛下说要臣协助,可是臣根本没帮上您什么忙。”我嘴上有些不忿地说,“除了梁侧君来找我茬那一回,臣在宫里再没有别的作用了。”

李元昭笑道,“梁家的势力还没大到能在朕的后宫兴风作浪的程度,朕的手段也大多施展在朝堂上,你自然会觉得帮不上朕什么。况且有你在后宫分他的宠,于朕而言便是最大的作用。”

她看着我怏怏不乐的神情止住了话头,用眼神询问我在想什么。

“臣在生气。”我板着脸道,“陛下分明是要冷落梁侧君,拿我当拉仇恨的,又不是真的宠我。”

我一幅气鼓鼓的样子与李元昭对视,却是李元昭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话好没道理。”她正经道,“朕与你讲如此多的宫廷秘辛,如此看重,在后宫里可是独一份。”

独一份。她的意思是,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我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欢腾起来。

“那陛下告诉臣,今日那些女郎为什么看着我就偷笑个不停。朱少卿是不是调侃我了?”

李元昭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在盈盈跳动的烛火的掩饰下,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朱幼仪跟朕狠狠夸赞了一番自己看人的眼光,说朕艳福不浅,能享用这样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她微微歪着头,笑得露出一排贝齿,“至于那些小丫头,当然是觉得你好看啊。”

这是李元昭第二次夸我好看。帐子里极其安静,能模糊地听到远处有人在篝火旁唱歌的声音。被一个美人如此直白地夸赞,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心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一样。直到灯花爆了一声,我才恍然意识到我们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对视了良久。

李元昭似乎也发现这样的氛围有些过于暧昧,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头发。我想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却没想到与她一同出声,又红着脸沉默下来。

“今天……那条蛇。”还是李元昭先开了口,“朕的暗卫查出那蛇毒来源于一种剧毒的斑蝰,并不是北苑该有的品种。朕会拨两个暗卫过去保护你,但你日后行事饮食都要多加小心。”

我心下一沉,却无力阻挡她把话说完,“御史上书弹劾平城梁氏酗酒闹事、打死良民,朕估计近日他会收敛些,但难保他不会进一步。朕让他们去你的营帐了,你一会儿回去见见吧。”

“陛下不打算留臣…侍寝了?”我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她无言摇了摇头,却站起身送我到她营帐门口。

或许是倒映着月光的缘故,李元昭的眼睛似乎比往日要幽深些。我知道我心里的失望应该也表现在了脸上,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

“万事小心。”她说。

7.

篝火旁的人依旧在唱歌饮酒。我无意与他们打照面,于是决定低调地沿着路边溜回帐子——然后我就跟梁瑛撞了个满怀。

梁瑛显然喝了点酒,白玉一样的脸此刻染上了些酡红。他看到我时罕见地瞪圆了眼睛,让他那张佛像般的面容有了些人气。

“……结束了?”他劈头盖脸地一句,差点把我砸懵了。

我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些气急败坏地反击道,“什么!陛下没有召我侍寝!她只是召见我!”

他嗤笑了一声没有接茬,自顾自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我没进宫时身边多得是你这样的丫鬟。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便挤破脑袋要往主人屋里凑,无非就是想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

这回换我瞪圆了眼睛。梁瑛连那玉观音的人设都不要了?在他儿子都诚恳地跟我道完歉之后,他跑到我面前来挤兑我?

李元昭委派给我的任务一就是与梁瑛分庭抗礼。如今他欺负到我头上,我大可不必再忍。

“阁下的话不能这么说。怎么同在后宫,您出身好便品德崇高,我出身差就是利欲熏心了?这是谁定的规矩?”我反唇相讥,只是面上依然带着愉快的笑意道,“陛下尚且说贤才不问出处广开科举,在下冒昧,您就是这样教导陛下的一双儿子的?”

梁瑛似乎没料到我有这一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立刻换了一幅面孔道,“且不说出身没得选。陛下是见我可怜才留我在宫里,善待我也只是因为陛下仁慈,我又年轻不知礼数,怎么能和您相比?您又何必为难我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在梁瑛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冷意,再细看时却又只有愤愤。他不再同我言语转身就走,我也赶紧转身回了自己的帐子。不为别的,万一他气不过找来梁家人打我一顿,至少在我自己的帐子里还有两个帮手。

对了,蛇。我突然有些迷惑地想到了那匹差点把我也害死的马。那蛇毒居然在马停止奔跑后才毒发,不知是侥幸,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警告?

可是为什么要警告我?既然对方都有如此本事,想害李元昭恐怕也不在话下。那对方到底是想敲山震虎,还是说只是想害死我而未成呢?

我心里总觉得许多事情不该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梁瑛也不应该像他表现得那样沉不住气。但是事态尚且不明,我也不能准确地领会其中关窍。

这是那场秋猎里唯一的插曲。我不知道李元昭送我出帐子时听没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只是我好像越来越深陷其中。或许是她总来见我,又或许是她前月送的那些温补的药材补得太过,秋猎之后,我总梦见她。

那梦的内容让我如临大敌,又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在我一次又一狼狈地将她的模样从脑海中赶走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肖想她。

虽然我如今也算是李元昭名义上的侍君,可我总觉得这样的念头亵渎了她,我怕她发现之后会觉得我龌龊,然后将我撵出宫去。另外,后宫于我而言如今杀机四伏,我又开始担心自己无声无息地被人害死。

另外……我开始不满足于做她后宫里的金丝雀,而是想作为一个臣子,而不是她的附庸助她一臂之力——可是那样的话,我与她的缘分也算是断了。

她从不与任何前朝的臣子纠缠不清。她说联姻归联姻,但如果一个国家的皇帝只有通过勾引臣子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效忠,着实上不得台面。

可我如何知道她不是打算食言,在欲擒故纵?她如果只是觉得对我讲了太多宫闱秘事,不愿放我出宫,想引我愿者上钩,我又该如何?可是我也没有真的帮到过她。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了什么事纠结,可是这种想法却一直折磨着我。这种负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每次见到她我都不得不拼命掩饰,以防心意从眼睛里、从嘴里表露出来。到了极其纠结时,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到了放弃所有的伪装,直接把我的想法暴露给她看,让她替我做决定算了。

“这宫里的侍君和宫人会去爬床吗?”我问有庆。

有庆的模样活像见了鬼。

“正君自恃身份当然不会,两位侧君再年轻些时做过,但那是皇上许了的,算闺房之乐——主子你可别打这样的歪心思!宫人爬床都是死罪,再说皇上都不认为您是暖床的玩意儿,看重您,您要是去了,那不是轻贱自个儿吗?”

有庆原来是李元昭御前的人,李元昭显然是已经好好交待过,我心下不免烦闷。

“你这话真难听。”我嘟囔道,“好啦,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就随口一问,你别跟别人说去。”

有庆嘻嘻一笑,展颜道,“那是自然。梁侧君宫里做了红豆芡实糕送来,我热一下给您拿来?”

“我不吃,你拿去和有吉分了。”我现在听到梁瑛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要吃酒酿小圆子——”

“还要加一勺桂花酱。”有庆只消与我对视一眼,就了然于胸地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听着雪扑在窗纸上簌簌的雪声一边发呆。

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我的生辰是元月初六,过了年,我就十九岁了。

到了年根底下,宫里的气氛也活泛起来。顾含章和梁瑛留在宫中过年,而成钰无子,李元昭许了他一旬的假期回家去省亲。他走时喜气洋洋,说他姑姑从辽东回京了,还承诺要给我带他们辽东的冻秋梨回来。

腊月三十晚间,李元昭宴请朝臣,有诰命的官员家眷也要进宫拜见,顾正君和梁侧君的家人也在其列。光是四个孩子都在,琼露殿就够热闹了,我孤身一人自然不必过去讨个没趣。我自顾自地回了我的抱朴轩,一进卧房,却冷不妨看见一双湿润明亮的眼睛。李元昭正欹在八仙桌上,只睁着一双杏眼看我。

屋内极静,我却心跳如鼓。

“陛下怎么喝这么多。”我略定了定神,冲门外吩咐道,“有庆,去让小厨房煮碗醒酒汤来。”

“朕觉得你会思念家人,想着过来陪你说说话也好。”她坐起身子道,“朕在那里,老臣们聚不尽兴,只喝了两杯敬酒就过来了。没喝多少。”

“陛下要是想去琼露殿跟侍君们和孩子们一块儿也好。”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可千万别委屈了陛下。”

“嘶——你这个得了便宜卖乖的小子。”她瞪我一眼,只是并不严厉,反而带了点明快的意味。

喝了酒的李元昭变得絮絮叨叨的。她的思路跳得很快,时不时还莫名笑起来。这样子实在有些可爱,以致于有庆把醒酒汤端上来的时候,我都有些不想让她喝了。可有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识趣地离开,而是有些为难地开口道,“陛下,顾正君请您去琼露殿一趟。”

李元昭的笑容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甚至有些吓人,不言不语的样子更是好像自带威压一般,我和有庆心头都是一凛,一时都不敢出声了。

“朕不想见顾家人。”她说。还不待我有所反应,她突然提高了音调,声音里带了些罕见的哭腔,“我不想见顾家人!”

“好,不见就不见。”我有些慌乱地安慰她,“陛下是一国之君,不愿意见就不见好了。有庆,就说陛下不胜酒力,已经歇下了。” 

这是她在皇宫里头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我”。

李元昭平静下来。她好像是突然发现我在这里一样怔怔地盯着我,只是眼睛还是湿润着。她突然说,“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的语气十分郑重,好像在起一个誓言,可她看向我的灼灼目光却好像在透过我看其他人,令我如芒在背。

我们二人一时无语,那些长久地盘桓在我心里的念头在我心里疯狂地叫嚣起来。或许是下午喝的那一点酒的缘故,我几经踌躇后还是开口道,“陛下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是为了弥补谁的遗憾吗?若是顾正君的话,陛下自去找他,有什么话说开便是,何苦在我这里暗自神伤?”

我开口了才意识到不妥,只好垂下头去。李元昭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时大声笑开,直到我面皮上几乎挂不住时才停住笑声,擦擦眼睛道,“顾含章?傻孩子。”

“顾含章与朕结发一十三年,或许年少热血上头时有过些真心。”她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如今我们这一双夫妻,不过逢场作戏。”

“况且把话说开……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陛下为何对臣说这些?”我垂下眼睛。不防李元昭突然起身,向我倾身过来。她一时与我离得极近,乌黑的眼睛痴痴地描绘着我的眉眼。

我甚至连呼吸都不会了。

“你多像年轻时候的我呀。”她叹息道。

“你只有十八岁。”她的呼吸扑在我的脸颊上,手指如蜻蜓点水般在我的胳膊上画了一个圈儿,激起我半边身子的战栗,“朕做梦都想回到你这个年纪。那个时候朕还没有孩子,很少失眠,颈椎也比现在好得多。”

她错开身去,我后知后觉地吸了一大口气。

“可是您不老的。”我急急道,“您还不到三十岁。”

“先帝驾崩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岁。”她说。

“朕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她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在说天气不错。“但是朕没有机会了,而你还有。朕跟你说这些,是告诫你不要被这里笼中雀一样优渥的生活骗住,这些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没来由地感到心酸。虽然她一开始就说要送我走,可是亲耳听到她再次重复,我心里却钝痛得厉害。

“陛下……不打算让臣帮您了,是吗?”

她没有回答我,罕见地低垂下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出宫去,也一样帮得上朕的。”

“朕打算放过你了。”她低声道。

我的血液仿佛在头脑中轰隆作响,脸上的肌肉因为惊慌而发木。

“您是在欲擒故纵吗?”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说,你是想我留下来才故意这么说的,你说了我就留下来。”

李元昭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想要亲吻她的冲动,而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我几步上前把她拉到怀里,有些生疏地想要低头吻她。

李元昭猛烈地挣扎起来,立刻推开了我。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有些急了,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露出了有些崩溃的神情,“朕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留下来,朕是让你走!”

“所以你真的对我半分情意也没有吗?”我拼命忍着眼睛的酸意,轻声问她,“你那些关照、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有意无意的偏袒,都是假的吗?”

我屏住呼吸想看她的反应,可我读不出她眼睛里的情绪是什么。

“朕本身就是个滥情的人,对你跟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你想多了。”

她轻巧地绕过了我,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来挽留她,只好默默跟着她出了宫门口,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陛下。”我轻声呼唤她。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了没有,只是她上轿辇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我无端从中品出了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有些局促地站在宫门口看她的轿辇离开,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有些狼狈。

8.

李元昭开始冷落我。

除夕守岁的时候,她没有同我单独说过一句话。我过生辰时,她只是派人送了我一张古琴,并在那天的请安时语气平淡地祝我生辰快乐。哪怕我在她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在御花园里假装偶遇她,她对待我也跟对一尊路边的石狮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退缩了。我拿不准这种态度是逃避还是失望——或者厌恶。而我又偏偏没有任何立场去问她,她早已把她的打算说得清清楚楚了。我从来以为“心痛”不过是一种描述,如今却发现原来人悲伤的时候,心脏真的会绞得发疼。

这些情绪对于十九岁的我的头脑来说过于复杂了。

省亲回来的成钰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我和他一边在他的寝殿里啃辽东的冻梨一边魂不守舍,他见状叹了口气。

“你也不用瞒着我了。”他无奈道,“你这样年纪在想什么,我一猜就知道。”说罢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你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皇帝?”

“你看出来了。”我如释重负。我多想找个人吐吐苦水,可我也知道找后宫的其他人倾诉自己对皇帝的心意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如今成钰开了口,哪怕是叫他把我狠狠骂一顿,也强过我自己自己整日胡思乱想得快要发疯。

可成钰并没有骂我。他又塞给了我一只梨,示意我别把梨汁滴到衣襟上。

“我进宫是因为我家里眼见着要败落了。”他缓缓道,“我祖父受同僚牵连丢了官,父母又都没有什么能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们整日不务正业,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母亲也病死了。所幸我姑姑人极好,在我爹要去宁州做什么狗屁师爷的时候收养了我。可我也不能在她家当米虫,当时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走动仕途经济,要么就是进宫。”

“李元昭两个侍君,一个是文臣清流的长子,一个是武将勋爵家的宝贝。这宫里面只有他两个人,岂不是像打擂台似的。陛下需要一个人来维持平衡,我又恰巧需要安身立命,所以我就入宫了。所幸我毕生之愿是摆弄些奇技淫巧,这宫里的日子有钱又有闲,也正好遂了我意。”

“那你在我刚进宫的时候还奚落我,我还以为你对陛下有多情根深种。”我拿眼觑他。

“蠢呐!”他恨恨地指了我一下,“那不都是演的?我进宫来本来就是为了维护平衡,如果一副与世无争断情绝爱的模样,那陛下要我干什么?这不是端着碗骂娘是什么?”

“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点怪……但是我们比起夫妻更像兄弟。”

“确实很怪,因为你居然嫁给了自己的兄弟。”我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言罢我赶紧灵巧地一低头避开了成钰打向我后脑勺的手,补救道,“再说你本来就是她远房表哥嘛。”

我躲得太远,成钰伸长了手也打不着我,只好悻悻作罢,骂骂咧咧地给我的茶杯里续上了茶。

“那你侍过寝没有啊。”我忍不住问。这话一说出口,我就窘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可成钰显然已经听到了。

他正在喝茶,闻言不禁嗤笑,“你说呢?她孩子都生那么多了!傻小子!你要是介意这个,拿贞洁牌坊那一套来扣她,那还是赶紧出宫去吧。”

我胡乱摇了摇头。我很清楚对于李元昭而言,情事对她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不睡我啊?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把我的疑问讲给成钰,他罕见地沉默了,然后面露惊恐。

……惊恐?

“她竟没让你侍过寝?”他的神色跟有庆听说我打算去爬床时一模一样,“她来真的?”

“什么真的?”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最近我身心俱疲,连脑子也转得比往常慢上许多。

“没什么。”成钰依然一幅见了鬼的表情,一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且问你:你到底如何打算?”

我闭了闭眼,“我……我想留下来。”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松快下来,仿佛心绪也终于获得了安定。成钰对我的回答并不惊讶,只是叹息道,“你会后悔的。”

“或许吧。”我恹恹地伏在桌上。“但是我觉得……如果心里有这样一个人,是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的,无非是舍掉一条腿或是舍掉半条命的区别。”

“我何尝不知道如果不喜欢她,我的人生就是她替我铺好的坦途。可是我没有办法。”

成钰皱着眉定定地看着我,开口却成了一声叹息。

“到底是年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欠我一个人情。”

这时候已经是四月上旬,也不知道成钰劝了她什么,李元昭又来看我了。只是她绝口不提新年前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不可避免地去打听她与几位侍君的事,而结果也正如我担心的那样让我嫉妒得几乎发疯。虽说李元昭不耽于床第之欢,可她时不时也会留宿在他们宫中,我这一天更是偶然听到小宫人偷偷讲“玉观音”梁瑛年轻时去爬床这样的私密事。

我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暗骂他诡计多端,躲在树丛后边听了个囫囵,被花蚊子叮了三个包才罢休,结果手背和后颈肿得老高。

当日吃过晚饭李元昭来看我,被我手上馒头般的肿包吓了一跳。

“到底是年轻招蚊子,这是去御花园了?”她笑吟吟道,“你是澄国人,对这儿的蚊虫水土不服也正常。”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尖蘸了药膏,作势要给我涂。我下意识要躲,“陛下身份贵重,怎能为臣做这样的事。”

“有什么要紧。”她摇摇头。她修长的手指上沾着冰凉的药膏,在我的手背上打着圈儿涂开。我默默地盯着她被烛火照亮的侧脸,被她触碰的皮肤似乎带来了一股不自然的热意在周身流窜起来,呼吸不自觉地有些加重。

“陛下,您与哪位侍君感情最好?”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想住口已经来不及了。李元昭用有些惊异的目光看着我。

“臣失言了。”我低下头,她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什么真感情,对朕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她脸上挂着懒散的笑容,“他们三人进宫都是朕为了平衡局势深思熟虑选来的,别说朕寡情薄义,他们也是一样的。要是问问他们成天跟我演夫妻情深累不累,他们恐怕都要吐上两天两夜的苦水。硬要说真心的话,朕只对朕自己算是真心。”

说罢她笑起来,一双杏眼眯成了缝,“朕真是负心寡德,怪不得要自称寡人。”

我摇了摇头,“在澄国都是男子多有妻妾,臣只是好奇女子有许多丈夫是什么心情。”

“人性罢了。”她失笑道, “澄国后宅那些明争暗斗的妻妾又有几人真心爱她们的丈夫?她们只是不得不依附丈夫,只有讨好丈夫才能让日子好过一些,所谓真心当然就是最好的幌子,以致于有人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但是也不见得是坏事,毕竟清醒多痛苦啊。”

她的话说得过分冷酷,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要给朕什么真心。”她的语气依然轻松随意,带着些调笑的意味,但隔着烛火看我的眼睛却清泠泠的,几乎使我打了个寒战,瞬间如坠冰窟。

终于还是来了。

她是个皇帝。比我年长的十几年里,她在人心鬼蜮里已经不知杀了几进几出。我这一点拙劣的手段和心思,于她看来不过是小儿的把戏罢了。

“你如今对朕的心思,多半是因为朕帮过你,你也没见过几个其他女人,知好色则慕少艾罢了——何况朕比你大这么多,连少艾都算不得。朕对你来说是特殊,可是朕身边从来不缺年轻美貌的人,如果出于私心想把你留在宫里自然有的是法子,可那对你不公平。”

“朕是个皇帝,不可能给你任何承诺。你现在还年轻,不知深宫有多损耗人的心性,但是朕知道少年心意有多可贵,才更不想你这一片心意被熬成怨恨。朕会把路给你铺好,你自己出去闯荡不好吗?”

李元昭一口气跟我说了这么多话。她告诫我不要奢求帝王真心,可她的话字字真诚、发自肺腑,一番自白几乎要把心剖开给我看。

她哪怕包藏一点私心,我也不至于如今这般心痛如绞。

不愧是李元昭。

“如果我出去了,我们还有可能吗?”我忍着鼻子的酸意问她。

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如果这不是你的真心,那什么才是啊?”我瞪着眼睛看她,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你是皇帝,为什么要替我考虑这么多?你把我从泥里拉出来,又不许我爱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她要是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滥情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得多,我有些挫败地想。我本来满心都是献媚争宠、用手段留住她的人,就可以换来我原本想要的一切。

可她却给了我那么多善意,又教会我如何堂堂正正地生活,现在又竭力要把我赶走。

“为什么啊?”

李元昭看着我。泪眼模糊间我已经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低声说,“做君臣是一回事,做爱人是另一回事。我不能保证我永远坦诚,日子长了,我怕你怨恨我。”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

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无数次心照不宣的对视、无数天精疲力竭的胡思乱想之后。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意。

我跪了下来,挺直了腰身,抬起头直视着李元昭的眼睛,眼泪也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愿意的。”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的话就几乎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清楚你的本性,知道你心狠手辣、疑心深重,我知道你万般顾虑,也知道你身边危机四伏,站在你身边要付出多少代价。但是我愿意。”

李元昭暗骂了一句“兔崽子”,但是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愿意的。”

我俯下身,端端正正地向她行跪拜大礼。

“臣身份微贱,承蒙陛下之恩才有今日。或许陛下不清楚什么是真心,但臣很明白自己的心意。”

“臣愿意留在陛下身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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