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Frankly darling, I don’t give a 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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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后宫生存编年8【结局】

15.

“您好歹吃些什么。”有庆有些忧虑地看着我。

这是我被关进冷宫的第五日,由于吃得太少,我的身体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可精神却极其亢奋。我担忧得五内俱焚,觉更是完全睡不安稳。我怕我睡得太实,会听不见突然爆发的喊杀声,看不见皇城中某处燃起的火光;我总是梦到李元昭身中数箭、血流如注,声音凄厉地喊我救她。

我怕我醒了,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被关进冷宫前,柳丝偷偷塞给了我一包金银锞子。我拿出了不少打点冷宫的守卫,大概摸清了这里到如意殿最近的路。我几乎神经质地寻找从冷宫溜出去的方法,派有庆一次又一次地帮我尝试这些路线的可行性。

我不敢把所有事情向有庆和盘托出,但有庆似乎也知道我被关进冷宫并不简单,又有些被我焦虑的情绪感染,因此也非常忠实地替我尝试和出谋划策。

“可是陛下要是有个万一,您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他与我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陛下在意您,连我们下人都看得出来,难道对陛下不利的人看不出来?万一他们拿住了您要挟陛下——”

“她不会在意我的。”我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很平静,“我知道她是个什么人。我清楚我在她心里几斤几两,事后难过是一回事,但是她绝对不可能因为我受制于人。她是做大事的,就是那些人拿她自己的孩子要挟她,她也未必低头。”

“只是万一。”我的手自从进了冷宫以来就时常微微颤抖,我此刻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万一她有个闪失,我活不成的。”

“陛下把您关进冷宫的意思,是打算护您周全。”有庆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哪怕真是您担心的那样,陛下也会——”

我摇了摇头,放弃了控制双手颤抖的努力,反而神奇地平静下来。

“你没明白。”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她如果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有庆的眼圈红了。我察觉到我们说话的氛围好像葬礼一样凄惨,轻松道,“我真成了个没用的金丝雀了。我但凡有用一点,她也应该想着跟我一起面对这些,再不济也是留我替她出谋划策,而不是一察觉到风声就把我保护起来。”

有庆闻言抹了抹眼角,似乎精神又振作起来。

“那我们就想一想如何能变得有用一些,至少不能拖陛下的后腿。”他斟酌道,“此事凶险,但陛下抢占了先机又未雨绸缪,胜算并不小,何况如今国泰民安,造反谈何容易,梁家也是别无选择打算赌一把了。我听说陛下最近时常召见三殿下,估计该布置的事情也都准备起来了。”

这话不假。虽然梁家军权在握,但调动兵马需要将军、皇帝和地方长官三方的调令才能动用,因此梁家第一步就选择起兵造反的可能并不大,更大的可能还是发动逼宫。但是李元昭并没有把她掌握的信息和布置告诉我,因此我在冷宫里确实是在干着急。

思及此处我有些颓废,但是又止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我去安慰三皇子简直是帮了李元昭好大一个倒忙:如果逼宫失败梁瑛必死无疑,不知他该如何自处;一会儿又想顾梁两家明明是利益最冲突的双方,根本不可能联手。但是为什么李元昭这样喜怒不行于色的人会如此恐惧顾家人?

我想我必须要去问问成钰——他摆明了是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李元昭的表哥,他总不会也想要杀她吧?

近几日跑腿业务已经相当熟练的有庆再次任劳任怨地承担起了这项工作。他从这两天已经钻过无数次的狗洞里钻了出去,半个时辰后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要是真能挺过这次风波,你得替我跟陛下求一大笔钱然后放我出去。”他龇牙咧嘴道,“我心脏受不了,再说我一个一等大宫人快被你遛成狗了。我把纸条直接塞进了成侧君手里,但他会不会愿意帮咱们是另一回事。”

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漏夜里,院子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悄无声息地翻过了矮墙。有庆打开了屋门,一个黑衣的身影迅速溜了进来。

看到那人迅速拉下的面罩我颇有些意外——我着实没有想到成钰会亲自前来。

16.

“刑部查清了,二皇子之死与顾含章有关。”他的神情和往日大相径庭,眉目严肃冷峻,“顾老太师近两年瘫痪在床,已经不认识人了。顾含章如今正君之位摇摇欲坠,他的弟弟,顾老太师的嫡次子要进京面圣。”

我听得眉头深锁,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你问我顾家与陛下有何旧怨,之前我不敢告诉你。事到如今,叫你知道也无所谓了。”他语速飞快地说,“我从她登基的始末开始讲。”

“陛下是先帝的嫡长女。”他斟酌道,“她的母亲成慧皇后育有两女两子,可是除了她,其他孩子都夭折了。先帝突发疾病驾崩时只有三十岁,并没留下遗诏,宫里的孩子又少,因此谁来继承大统成了难题。”

“黎国李氏皇族血脉有一种传男不传女的弱症,男子大多短寿。高皇帝本也想只要男子继承皇位,可迫于现实,只好下了一道旨意,称皇位继承以嫡长为第一顺位,并不拘男女。又因为陛下又是出了名的聪敏早慧,因此继位绝非妄想。”

“但是满朝文武并非都这样认为。先帝崩逝时陛下只有十五岁,母家的势力又弱,因此朝中支持三皇子胶东王的呼声也很高。可三皇子那时不过五岁又有弱症,生母赵淑妃秉性优柔寡断,如此一来势必要有外戚专权之患。当时陛下就登了顾老太师的门。” 

“这位顾老太师在先帝朝是宰辅之一,先帝十分器重他,给他加了太子太师的衔。本来以他的家教,他的儿子很不该做出什么有辱家风的事情。可陛下不知道在顾府时怎么招惹了顾家的次子。”

成钰的声音似有不忍。

“陛下是本朝第一位女君,因此那时没几个人相信她真能当上皇帝。而陛下多年韬晦,他们便以为她软弱好欺。那顾家的次子顾咏章是个草包,又是暴烈张狂的性子,用蒙汗药迷昏了陛下,就……”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不用他说完,我也知道他省略的内容是什么。尽管我从李元昭曾经透露的线索已经猜出了大概,却没想到是这种走向——我以为会是顾含章,但确实,如果他对李元昭做过这样的事,她绝不可能留他到今天。我失神地盯着成钰,只觉得呼吸时喉咙有种尖锐的痛意。

成钰的声音几乎悄不可闻,“顾含章是顾家长子,一直心悦陛下。陛下去顾府拜见顾老太师,本来也是为了求他入宫做正君。可顾含章那时已经崭露头角,如果走仕途会是经世之才,顾老太师本来就不太情愿……所以这件事是不是他授意次子去做的,不得而知。”

“出了这事之后,顾老太师的意思就是不如让顾咏章代替兄长入宫,但他随后又摆出一副一心为了她好的长辈模样,非常诚恳地告诉她如今清白不再,如果被人知道了会是很大的污点,不如直接放弃登基的念想,直接做顾府的媳妇算了。”

“这个老狐狸。”我低声骂道,“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好话都让他说了。”

我听得激动起来,心里也有些恶狠狠的骄傲感,仿佛我正与那时的她站在一处:如果李元昭遂了他的意,那她也就不是李元昭了。因此我屏息接着听她如何破局。

“他们都以为折了她一身骨头,她很应该大哭大闹,或者心如死灰。但是陛下她非常平静。”成钰的声音里也有些淡淡的欣赏意味。

“她在他兄弟二人之间挑拨,表现得同顾含章格外亲近,几套手段下来就把他的魂勾到了手,又设计让顾咏章撞见他二人云雨。这一对兄弟便为了她大打出手,打斗中顾咏章踢断了兄长的踝骨。”

“陛下这时才又找上顾老太师,一通梨花带雨,说顾家兄弟欺凌她孤身一人,一起玷污了她。她离开皇宫时已经对太妃说过,只求顾家长子为正君,如今决没有脸活下去了。言罢她趁人不备一头撞在了顾家正厅的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颈椎也受了伤。”

“这一套下来,顾老太师已是一头一脸的官司。她毕竟是皇长女,死在顾府会是个大麻烦,更不用说两个儿子还打得两败俱伤。而后陛下被人抢救醒来,与顾老太师条陈利害,装得十分诚恳地许诺了她登基、顾含章做正君后她会给顾家的许多好处,并承诺不会找顾咏章的麻烦。三日后,顾老太师就将长子顾含章送入皇宫。”

“她的颈椎竟然是那时候受的伤。”我小声说,心里密密匝匝地痛了起来,眼睛也有些发酸。“顾老太师这手段虽然下作,但确实管用。如果陛下不是豁出去了,恐怕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解法。但是她为什么非要依靠顾家啊?”

“顾老太师是两朝元老,他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举足轻重。”他瞥了我一眼。“当时顾含章闹着要下堂请去的时候朝堂上多大的反应,你这就忘了?”

“哪敢忘。”我苦笑着咧了咧嘴,“可是陛下一共这么几个孩子,不是顾家子就是梁家子,他们联手是为哪般?”

“你忘了我刚刚说过,顾老太师已经时日无多了。”成钰冷笑道,“他的嫡子只有两个,你说现在顾家是谁当家?”

我恍然大悟。

“顾咏章才不在意他兄长的孩子当不当皇帝呢,这么多年他吓都要吓死了。他奸污陛下又与顾含章关系僵硬,难道阳陵公主登基他能捞到好?”他语含嘲讽道,“顾老太师承诺绝不外传此事,并且协助陛下登基之后就告老还乡,陛下就顺水推舟赐给他许多良田。顾咏章为人虽然蠢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读书却还有些门道,靠着父亲的人脉做了个四品官,只是多年在地方不敢回京。”

“这不是李元昭的风格啊。”我疑惑道,“她居然就让他活着了?”

成钰没忍住笑了一声,看着我道,“她说的没错,你确实像她。但你看,即使陛下之前没寻个由头杀他,他如今恐怕也没几天可活了。”

我听得有些发懵。成钰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有些倨傲的神气模样,“傻小子,你以为局势不明朗我就敢来找你?”

是的。在我忧心得几乎要发疯的时候,大部分危险已经被李元昭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她先是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做督军去巡视上林军,借着梁家大姑娘的女儿结婚的契机,把她与梁国公夫妇并他们的两个小女儿一网打尽,又派了与平陵毗邻的渠阳太守放火烧掉了几处私兵藏匿的粮草。

那就剩下——

“梁瑛和三皇子怎么办?”

听到熟悉的名字,成钰脸上的笑容消退了一点,只简短地说了四个字。

“请君入瓮。”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我与你说话的时候,梁家二郎三郎带着一小支亲卫进了皇城。”他慢慢地说,“但是他们只要按照约定那样,在看到皇宫东南角的角楼上燃起火把时攻入皇宫,就会发现他们的家人都在陛下手上。”

“梁瑛必死无疑。”他一字一句,仿佛要说出这些内容十分费力,“三皇子轻则废为庶人,重则终身监禁。”

成钰没有离开,而是跟我一起在冷宫逼仄的院子里等待了起来。夜里安静得可怕,如意殿的方向灯火通明,却在一两声短促的叫喊之后再听不见其他声音。我手心的汗几乎把汗巾浸透了,心跳快得我自己几乎忍受不了。或许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忽然有人叩响了冷宫的门环。

那声音并不大,可在我听来好像炸雷一样震耳欲聋。我的冷汗几乎要顺着脊背往下淌,死死拉住有庆的袖子,用口型示意他应声。

“谁啊?”有庆可能鼓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声音竟然听不出任何异常,甚至还伪装出了一些被唤醒时的不耐烦。

就为了这个,柳丝给我那一袋金子也都归他了。我不合时宜地想。

“是我,柳丝。”想什么来什么,柳丝那清脆中难掩激动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陛下让我来通报一声。陛下安然无恙,二位侍君尽可以放心了,梁氏众人皆以伏诛。”

我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地往地上倒,被成钰一把架住。他难得地没有嘲笑我,喉咙里好半天才发出声来,一连说了四个好字,声音中也有一丝平常难见的颤抖。

“没事就好。”

可是有庆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低声朝门外问了一句:“你同我告别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呆子!”柳丝的声音里多了些气恼,“冷宫的门踹一脚都能塌,要捆你们早都捆来了!还犯得着找人模仿我的声音骗你们不成!你说你有三个一两的银元宝放在——”

“好了好了姑奶奶,我知道是你了!”有庆慌忙打断她的话,几步走到院子里拉开了院门。柳丝灵巧地迈过门槛,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屋里的我,脸上犹有未风干的泪痕。她几乎是飞跑着要进屋来,不妨摔了一跤。有庆“哎呦”一声,慌忙伸手扶她,她却挡开他的手,就势跪在地上。

“陛下说,”柳丝仰头看着我,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她有一个好消息要当面告诉您……她余生还有好多话要与您说。”

我的眼泪像泄了洪的闸口一样喷涌而出。我徒劳地想用那块被我攥得汗津津的手帕挡住我的脸,可我的喉咙哽得发疼,想把哭声压住也做不到,就这样非常丢脸地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号啕起来。

有庆似乎也没想到我会激动成这个样子,异常专注地把柳丝扶了起来,仿佛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随后两个人相当有默契地溜出了院子。成钰做了一个迷惑的表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句“太怪了”,然后伸出双臂抱了抱我,甚至僵硬地拍了拍我的背。

“对不起,”我哭得喘不上来气,“我有毛病。”

“……我看你也是。”他说。“也就是我根本不喜欢她,要是换成——”

他的声音哽住了,我因为激动而沸腾的血液也一下子凉了下来。

顾含章和梁瑛怎么样了?梁瑛……已经死了吗?

“你去看看她吧。”成钰看出我神色忐忑,了然道,“我回宫去。”

17.

我走到如意殿门口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梁瑛的背影。他跪在地上,只是身子无力地歪斜着,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那些谋反的人都已经不知所踪,只有李元昭和顾含章还站在大殿中央。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迈进门槛,再抬头却被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梁瑛已经死了。一柄红缨枪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口,喷溅的血液把红缨沾得湿透,在他身前蓄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他的眼睛依然杀气腾腾地瞪着,只是失去了神采后显得有些茫然,额上爆出的青筋和绷紧的两腮让人可以想见他临终前的痛苦。

哪怕是在这样恐怖的场景下,我也依然会不合时宜地惊叹于他的美。此刻的梁瑛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即使他的五官因为疼痛和不甘而扭曲,即使他已经死去。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尊安静的玉雕。

梁瑛身上的衣服是方便搏斗的窄袖装,已经在厮杀中破碎得不成样子。从他身边凌乱的血脚印不难看出,他决不是甘心赴死的:他像濒死的野兽一样猛烈地挣扎过,甚至拼命地要杀了李元昭。

他如果愿意,决不会死得如此惨烈和不体面。他如此行事,恐怕是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他的家人,又或者是为了证明他从来没有成为阶下囚,而只是在一场两虎相争的惨烈争斗中落败了而已。

“你来了。”

李元昭看我进来,脸上阴沉的表情有了些微松动。见我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梁瑛,她低声说,“四个人才按住他。”

言外之意,那当胸一枪就是她刺的了。

我心下唏嘘,把目光从梁瑛身上移开看向李元昭。她的衣服前襟上有不少喷溅的血液,但她本人显然毫发无伤。只是她几天不见又瘦了一圈,本来圆润的脸型变得轮廓分明,连脸颊都凹了下去。我暗自心疼,想向她走过去,本来沉默得如石像一般的顾含章却突然开了口。

“陛下。”顾含章在大殿正中站得笔直。我从没有意识到他原来这样高,“陛下,我与你结发一十四年,到底算什么。”

我有些尴尬,仿佛窥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私隐,于是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

李元昭的目光也从我身上转开,声音好像浸了冰一样冷,“朕与你顾氏一族旧怨陈杂,但你平心而论,朕何曾亏待过你。”

“你兄弟欺侮我、你父亲羞辱我,你也未必坦坦荡荡。我就是迁怒你又如何?”她的音调甚至都没有改变过,一字一句地说,“可朕与你结发十余载,与你生育一双女儿,可有过一日不尊重你?”

“何其有幸!”他自嘲地笑道,“我堂堂男儿身居深宫,得到尊重还不满足,竟然还奢求妻子的爱!”

李元昭冰冷的表情出现了裂缝。她死死瞪着他,然后突然爆发起来。

“丈夫?你哪来的脸!”

“你敢说他们对阿铮动手,你毫不知情?”李元昭的声音带着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歇斯底里,好像许久以来积攒的痛苦终于压垮了她,“你父亲的算盘,你不知情?顾含章!这么多年了,每当你该像个人一样承担什么的时候,你就躲在别人后面!”

顾含章又沉默下来,这却更加激怒了李元昭。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袭击他。

“你有什么不敢认!”她吼道,狠狠揪住他的领子,“你个懦夫!”

她的眼泪流得又凶又急,“都是我扛过来的!都是我一个人扛过来了!你自己躲起来,让我独自去面对你父亲兄弟,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激烈的情绪迅速被她控制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神情又恢复了冰冷决绝的模样。

“没有人。”她说,“没有人会来救我。但凡我软弱一点,我就死了。之前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我努力了。”顾含章低声说,声音却没有什么底气,“可是你再也不会给我机会了。你太强势,我不知道怎样——”

李元昭嗤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就消失在了喉咙里。

“朕真恨自己年少的时候瞎了眼睛。”她恨声说。“你读书读得出色,遇事却拿不出半分担当。朕早该死心的。”

“你对我不公平。”他突然说,“我们过成如今这个样子,难道全是我的错?只不过我们都是满腔怨恨,相看两厌而已。”

李元昭又要出言讽刺他,他却挥手阻止她说下去。

“你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怜。你实打实地借了我父亲的势才登了基,也实打实利用了我。我不会傻到以为你当时是真心爱慕我,我何尝不知道你表现得热络是为了我顾家的支持,但权贵之家的姻亲又何尝不是利用,因此我也甘愿选择你。那你又如何指望你百般算计的人对你毫无保留?”

“但你说的也对。我是个懦弱无能的人。”

“我本来该做个云游画师。”他的声音如死水一般,“我幼时就想着有朝一日,我定要把天下风光尽绘入卷中。”

“我没能在你被欺侮的时候保护你,也没能在我父亲讥讽你的时候出言维护你。所以你挑拨我兄弟之间的关系让我们反目成仇,我的脚踝再也不能支持我远行,只好被囚禁在这宫墙之中,这就是我的报应。你信守诺言,没有登基后立刻兔死狗烹,顾家或许欠你的,但我不欠你什么。”

李元昭似乎没有心思同他辩论,于是沉默下来。

“……但我那时是真心喜欢你。”他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你以为的许多偶遇都是我蓄谋已久。我可以在花朝节集会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你的背影,可以不用回头就在嘈杂的宫宴上分辨出你的声音。我总会悄悄走到你附近,假装惊喜地跟你打一个招呼说好巧。我从不后悔遇见你,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又怎知我当时不是真心?”李元昭突然问。

顾含章倏地抬头看她。但两个人虽然看着彼此,却像隔着遥远的时光,在看黑暗的隧道尽头的什么人一样。紧接着,两个人都面带嘲弄地笑了起来,但那笑容短暂得不容察觉,只一刹那就消失无踪了。

“二皇子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情。”他最后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朕姑且信你。”李元昭说。

顾含章跪了下来。他的模样还算年轻,可一双眼睛却看起来好像迟暮老人一样沧桑、平静、无可奈何。

“臣不能约束家人、德行有亏,不堪陪伴圣驾。如今自请下堂,望陛下恩准。只是一件事,幼子无辜。顾家的错处皆由臣一人担负,还请陛下善待两位公主。”

“允。”李元昭说。

顾含章站起身来。他的表情轻松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好像要把过往种种都抛在身后。我不知道他离开皇宫后会如何生活,只是内心却无端品味出了一丝悲凉。

他们知道了彼此曾经的心意,却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只是顾含章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回了头。他的眼神从梁瑛那已经伏在地上的尸体上掠过,定在我的脸上。

“我曾经那么嫉妒你。”他说,“我以为我拼尽全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却被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在我怔愣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殿外。

有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我的手。李元昭细细地开始端详我的样子,语气里是我从未听过的轻松。

“终于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我附和道。

“以后朕有什么话都对你说。”她冲我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自己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的袖子,轻快道,“朕先去更衣。早饭想吃什么?”

“酒酿小圆子。”我说,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饥饿。

“好。”她捏了捏我的手指,步履轻快地往偏殿去了。本来候在殿外的宫人全部鱼贯而入,开始拾掇起殿内的狼藉。我站在殿门口看着天边的鱼肚白,静静享受着此刻的轻松。

突然有细微的抽泣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转头看向四周,却在远处的廊柱后看到了一片衣角。我顿时想到了三皇子,不安又笼上了我的心头。我有些犹疑地向那个方向走去,试探地问,“三殿下?”

突然有一声什么东西破空的声音。我正张望那声音的来源,胸口就猛地中了一箭。

我的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个子小小的三皇子从廊柱后绕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弩箭,脸上犹有尚未擦干的泪痕。

“管叔叔。”他的声线还是儿童的清脆,只是声音很轻,带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味道,“你这么单纯的人,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鲜血汩汩地从我的胸口流出来,我无力地跌倒在地,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一步步走近,我徒劳地挣扎着,想捂住胸前的伤口。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一瞬间就明白了临终前还有意识的二皇子,为什么到死也不肯说是谁害了他。

“我可是李元昭和梁瑛的儿子——现在更是唯一的儿子。我当然要做皇帝。”他俯下身,轻轻歪着头看我。“我装得好苦,连李元昭都看不破。可即使这样也失败了。”

“我怎么会允许那个女人杀了我爹,再跟别人在一起呢?”

我的血似乎流尽了,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听着李钧尚且童稚的声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忽然决定做个恶人。

我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响声,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蹲下身来,慢条斯理地问,“你想说什么?”

与此同时,一直被我握在手里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里。我用的力气太大,几乎刺穿了他的脖子。他的鲜血疯狂地喷在我的脸上,跟我的鲜血混在一起。

“我说,你还是嫩。”我费力地笑了笑,“觉得老子单纯,你是该投胎去了。”

“黄泉路上,咱俩搭个伴。”

他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剧烈地喷涌出来,眼睛还不甘心地瞪着我,却很快就变得了无生气。我这时开始模模糊糊地担心自己该怎么面对李元昭,却又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

让我再看她一眼,最后一眼。

远处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忽然觉得好累、好冷。

“太医!”有人在用嘶吼的声音喊叫,“太医在哪里!”

我费力地睁了睁眼睛。

“管玦……”我听到李元昭几乎崩溃的声音忽地出现在我头顶,我从没有听过她这么恐惧崩溃的声音,“这是——”

我也恐惧起来。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惊慌,奋力抓住她的袖子。

“他杀了二皇子。”我边说边呕血,“我不知道是他要杀我——你别恨我——”

“我知道。”她把我的上半身抱进了怀里,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你别说话,保持体力——”

我挣扎着笑了起来,越来越多的血从我的喉咙里涌出。我冷得发起抖来,开始拼命地对她说话。

“陛下是黎国第一位女帝,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叫世人知道,知道那些酸腐文人说的都是屁话…”

她拼命冲我摇着头,脸上没有眼泪却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厉害,只是手依然徒劳地想按住我早已没有血涌出的伤口。

“你坚持一下。你还这么年轻,不会让你——”她似乎还是那么有把握,只是声音有点歇斯底里,“太医!太医在哪里?”

“您要名垂青史。”我痴痴看着她的眼睛,一如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只是此时,她再也不是触不可及的存在。我的头枕在她膝上,意识涣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母亲的怀抱里,忽然感到无比安宁和喜悦。

“娘。”我闭上眼睛,嗫嚅出声。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到我那早已记不清容貌的父亲在院子里做木匠活儿,笑着说再过个几年就能给我攒出老婆本。我梦到我娘用久违的澄地乡音给我讲天狗食月的故事。

我梦到我无病无灾地长到十五岁,声音清澈洪亮,是唱山歌的一把好嗓子。我娶妻时父母俱在,祖父摇着蒲扇喝了许多酒,大着舌头夸我的新娘是个好姑娘。

我梦到我挑开新娘子的盖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十五岁的李元昭。连累她入我的梦,被我从神坛上拉下来做了个普通村姑,与我一起在红尘里打滚。

我梦到她毫无病痛、神色轻松,我梦到无数次日出日落,一点一点看着岁月爬上我和她的面容。

“夫人如此才华,却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哪怕是在我梦中,我也觉得屈才。”我笑着看她哄睡襁褓中的孙女,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多谢你赠我好梦一场。”我喃喃自语。

我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梦里雾气弥漫,我再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知道是时候该走了。

也许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清清白白地遇见她,她才能清清白白地遇见我。我的一生不再有洪水、饥寒、卖身为奴,她的一生不再有强暴、暗算和谋杀。我们年纪相当、结发白首,只有流水账似的三餐四季。

“前路漫漫,好自珍重。”我说。



“文皇帝者,孝平之长女也。讳元昭,母成慧皇后……十四年十一月乙巳,梁氏反,飞箭雨集,适侧君管氏侍奉帝侧,以身捍卫,卒遇害,年十九。帝恸,深哀之,以贵君礼葬,谥曰懿怀。”

“十七年十二月丁巳,立阳陵公主为太女。名琼琚……二十六年崩,令天下吏民三日除服,毋禁婚娶祠祀、饮酒食肉。文帝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天下晏然。”

                              ——《黎书·文帝本纪第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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