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Frankly darling, I don’t give a 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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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曲】危楼高百尺

*江海镜&主控  江海镜视角  全文3k5

*又名《一个叫江海镜的女人决定去/死》


在我进宫的第五年,我决定从奉天楼上跳下去。


我入宫的时候是昭阳三十四年,皇帝那时已经五十六岁了。那个人比我祖父还大一岁,看我的眼神直叫我恶心。我被困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墙里,生命似乎更快地从我身上流走了,只好终日用酒来麻痹神经。我想我可能很快就会在这里慢慢被耗竭生命,像一株路边的草一样无人问津地死去。


可是我遇到了一个妙人。


当今皇后娘娘芳名魏绍棠,比陛下小十二岁,似乎不能像皇帝那样跟我祖父辈划归一档,但做我母亲是绰绰有余了。


在选秀时她像个木头人似的,无论皇帝问什么,她都答“但凭皇帝心意”。可我抬头时与她错了眼,她突然说,“此女不宜入宫。”


她最终也没能拦住皇帝。可为着这个,我总念着她的好。


我第一次私下见到她是在她的凤仪宫里。她与我闲聊几句后突然拉过我的手,笑眯眯道,“好灵秀的人物。你长得可真像我大女儿。”


可她才是个真真通透明净的人物。她从不在我面前提皇帝如何,从不评判我,也从不叫我死心。但她总有清醒之言来劝我,使我不得不时常想起我究竟如今身在何处;我喜欢用暧昧的话逗她,她也乐得自在。


只是一点不好:她三不五时地用她的中宫之权稍稍提我的位分,显示她对我明目张胆的偏爱。我不过在向她请安时愁眉苦脸了一点,她就请皇帝把去世的毓贵妃的女儿过继给我,搅得我没有心思整天窝在宫里喝闷酒。


后宫里的人来来往往,日子长了,有时连我也变得狭隘起来。做女儿时呼朋引伴的日子就像刚醒的人拼命回忆的梦,只要睁开眼睛,就像流水一样徒劳地从手心里流走了。


观仙台危楼高百尺,想必一跃而下的时候,久困深宫的人也该如飞鸟般自由。


决定跳崖之前,我给她画了一幅丹青。她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我就是镜海居士的人,却静悄悄地帮我守着这个秘密。


皇宫于我而言如同噬骨深渊,她却是缱绻的月亮。


我决心下次再见她就好好与她道别。可她却突然开始躲着我,连在御花园里见到我都要绕路。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等了两个月,就在我快决心不告而别的时候——


皇帝驾崩了。


嫔妃们乌压压地跪在殿外,她却把我叫到偏殿内,拉着我的手说,“如今你是十九公主名义上的母亲。你如果想出宫,本宫就叫诚亲王去安排;如果想留下做太妃,也随你。”


她的手白净细嫩,手心的温度似乎从我的手臂传到了心脏,“这次选择权在你。”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微微歪着头看着我的眼睛,忽地笑了,“我就多余问。”


“去吧。”她玩笑似地捏了捏我的手指,轻声道,“你只有二十三岁。本宫多羡慕你。”


她伸手抚了抚我的鬓角,眼中似有一层薄薄的泪光。


“去吧。”她重复道。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皇后娘娘——后来应该叫太后娘娘了,这一年四十九岁。在我熬油一般过活的五年里,在这四方牢狱一般的宫里,她待我如姊如母。她选了谧字给我做封号,最后却被皇帝改成了一个“楚”字。无论如何,从此世间再无后宫的楚妃,只多了一位重出诗坛的文人;我与敏慧皇后,也合该此生不见了。


可三年后,皇城里忽地张了榜,说太后有感于镜海居士的新作,要寻居士入宫面见。我心里隐隐有些忐忑,但还是入宫去拜见了我的故人。


她似乎没有变化,但似乎又变了很多。她遣退了所有宫人,在建章宫的后花园里接待我。


“你最喜欢的青梅酒。”她并没有起身迎我,而是向我熟稔地打招呼,仿佛我们昨天才刚刚分开。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趁着酒劲赖在她身上的那几年,我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举起酒杯向她致意。


“本宫在先皇的后宫里待了三十五年。”她静静地说。“入宫的时候,本宫只有十四岁。” 

我不言语,同样安静地看着她。她手腕转动,摇着酒杯继续说,“我十五岁生下长子无忧,一年后生下次子怀瑾,三年后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二十六岁和二十八岁又分别生下两个女儿。他们都说这是好福气。”


“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罪孽深重,祸及子孙。”她突然笑起来,“他们都得跟着我折寿。”


“娘娘何出此言。”我出言拦她的话头,她却摆了摆手。


“我记得你入宫那一年对我说,这宫里哪是说真话的地方。如今我年纪大了,许多话再不讲,又实在不想烂在肚子里。”她突兀地伸手捏了捏我的手臂,蹙眉道,“你怎么还这么瘦。”


“我的好姐姐。”我撒娇道,“您只管说,我一个字都不叫第三个人知道,也正好叫我报了美人儿当年替我保守秘密的恩。”


“我入宫的前十年从没害过一个人。当时皇后还是贵妃,她忌惮我得宠,去见她五次总有三次避而不见。皇帝面上瞅着不显山不露水,可当我宫里短了银子,哪怕我不提一个字,他总叫太监偷偷送来补上,又极宠爱我。我当时想,为着他不难过,我也不愿下手。”


她的目光有些遥远。我一时有些语塞:在我入宫时,帝后俨然一幅相敬如宾的模样。但相伴三十余载,皇帝如何不喜新厌旧。


“当时皇帝有一个妃子,是老安平侯的女儿。皇帝欠她良多,我便也对她多几分照顾。可在我怀那一对双胞胎的时候,她见我风头盛极,就暗害了思婕妤栽赃到我身上。后来事情败露,她就赶在皇帝来之前服毒自尽,说是我害死了她。”


“我跪在皇帝面前发了毒誓,说我入宫以来但凡谋害过宫里一个妃子,便教我一尸两命,永世不得超生。可是皇帝…”她自嘲地笑,“他不信我,将我禁足三月。那三个月里我想了很多东西。”


我只感觉有一把火在灼烧我的胃。这些东西在我囿于深宫、困厄难忍的时候,她从未对我说过。


“我本来…… ”她看了我一眼,罕见地局促一笑,“有一位爱人。我本来有机会抛下一切跟他离开这皇宫。可我两个幼子尚在襁褓,后宫中又没有可堪托付之人,我实在不忍。他后来为陛下而死,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传言死去。是我没有救他,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闪即灭,他却没有怪我。”


“那三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我本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皇帝对我有哪怕一丝真心,足以支撑我度过深宫的漫漫长夜。实在可笑。”


“梅贵妃后来做了皇后。她没有亲子,好容易得来的一个女儿又早早夭折。我的长子最受陛下器重,当时我也知道他极可能做太子。她待我很好,我却杀了她,嫁祸给另一位待我很好的陆淑妃身上。她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半年的禁足要了她的命。”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补了满满一杯。我不打算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她血雨腥风的历史。她这些话埋在心里许多年,如今却如倒豆子一般都讲给我听,我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


“我已不知我手上沾了多少无辜女子的血。我面上与谁都一片祥和,几乎从不与人交恶。我从不用什么毁人容貌或致人不孕的药,我只要她们的命。”


她平静的陈述丝毫没有影响她柔和的面庞。

“海镜。”她说,“这深渊已把我吃拆入腹,我也成了深渊本身。”


“你不是深渊。”我开口道,“你是魏绍棠,仅此而已。你对后宫的诡谲通透已极。后宫的纷争无休无止,多你一个不多。你会善待每一个皇嗣,已是极不容易。”


她展开了蹙在一处的眉心,冲我绽开了一个温柔而疲惫的笑容。


“你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你是极聪明又纯良的人,怎么会看得起我这些肮脏手段。”


“换了别人,我自然是要嗤之以鼻。”我举起杯向她致意,“但你是魏绍棠啊。”


“你待我万般偏爱,我自然视你如珠似玉。就算做了你手下一缕芳魂,我也算个风流鬼,总要替你遮掩几分。”


她抖了一抖,“换了口脂,怎的说话还这么油?”

言罢,我二人相视大笑。


“若有来世,我要投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停下笑声后她思索着说,“我喜欢教养孩子,那定要做个极出色的女先生,教孩子们如何立身于世。”


“那我要做个云游四海的江湖游侠,把天下河山都走遍。”我道。


“善!当浮一大白。”她朗声笑道,举起酒杯致意。

“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我说。


魏绍棠在一个下午离开。她的侍女无法喊醒她,她就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一样,安安静静地不复醒来。她十四岁以答应之位入宫,一路晋升为敏慧皇后。她一生诞育了六个儿女,个个被她教养得十分出色。她为人称不上坦荡,却曾经给过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难以回报的善意。


她薨逝后,曾经的天子师贺丞歌自乞骸骨归乡。我后来听闻他在家乡办了个书院,继续教导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


我一生没有再许婚。


在我五十二岁时,我将多年诗作整理起来,将一生悲欢尽付《镜海居士集》中。令我哭笑不得的是,世人公认我成就最高的竟然是闺怨诗。


时人评论说,“自晚唐来,闺怨以清幽婉丽见长。然镜海之闺怨诗,其意凄切、其境孤绝,字字泣血,颇具燕赵之士慷慨悲歌之风,不可不谓之别格。”


这如何不能理解?那些闺怨诗都是男人所写,是他们想象的女儿情思,多得是矫揉造作。想来我的诗能为天下女人发一声叹,总也不算是件坏事。


很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我忽地梦见我站在观仙台的崖边。百尺危楼上,凛冽的寒风吹得我身上的宫装瑟瑟摆动。我心下恍然,忽地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年轻的魏绍棠。她周身似有灼灼光华,只是看起来好像赶了很远的路,发钗歪了、头发也乱了。她看起来有些慌张,但好像又怕吓着我,小声说,“海镜,接你的人在哪里?”


我忽地笑起来。三十多年了,她甚少入我的梦里。

我向她伸出双手。

“来接我的人,就是你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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