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Frankly darling, I don’t give a da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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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女帝后宫生存编年》 1

避雷:洁党道德洁癖慎入  

1.

我第一次见到李元昭时狼狈极了。

她是黎国的九五之尊,而我则是家乡遭了灾,被卖到异国他乡的奴隶。

“元儿,人我带来了。”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听买下我的女人对她说,“这个男孩儿是我在市集上看着的,我当时一瞧见他就觉得你会喜欢。他家世清白,是落了难才被变卖为奴的。”

“我哪能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啊……何况他年纪看起来可不大。”李元昭当时这样说。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只好连忙低下头去,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未见过比李元昭更漂亮的人。她那时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五官精致秾丽,打量我时一双眼睛带着上位者才有的审视。而我因为连年的饥饿而面黄肌瘦,只在被卖出去之前人牙子那里洗了个澡,衣服更是破烂得刚能蔽体。我死死地盯着她的鞋尖,脸不可避免地灼热起来。

“确实好看。”她细细地打量着我,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我向来知道我可能生了一幅好皮相:我幼时邻居给我高梁饴时这样说过,人牙子推销我的时候这样说过,挺着将军肚的商人捏着我的脸,一边用淫邪的目光打量我的时候也这样说过。

可被李元昭这样说,我却好像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微微躬下身来,言简意赅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识字吗?今年多大了?”

“我叫管玦,今年十七岁。认得几个字。”我的嗓音粗哑极了,在她清脆的声音对比之下,好像只难听的鸭子。无地自容中,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忽然作祟,迫使我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等待我的命运。

李元昭定定地看着我,并未立即言语,思考了一下低声对我的买主说了几句什么后,忽然向我伸出手来,“跟我走吧。”

这个画面多么好笑——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的做派多像个救世主啊,好像天上的云忽然向地上的尘土伸出手来。不过她如果觉得我会感恩戴德,那就错得离谱了。

我盯着她绣着祥云滚边的袖口,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要借她的势,我要爬上去。我要拥有权力和财富,哪怕用尽最卑劣肮脏的手段。我再也不要挨饿,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被人弃若敝履。

我握住了她的指尖,站了起来。

2.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李元昭的具体身份。我只以为她非富即贵,可如果当时就知道她是黎国的国君,我未必有那样的胆子。

我的家乡澄国以男子为尊,而黎国却民风迥异,是个女子也能做国君的地方。国君嘛,自然就免不了三宫六院。

李元昭将我带回后宫,封我做位置最低的更衣。我本以为这样低的位份于我而言,意味着我再难得见天颜——出乎我意料的是,宫里算上我也不过四个人而已。我这样的位份,竟然成了一宫的主位。

我终于脱掉了破烂的衣裳。在宫人验过身后,我住进了抱朴轩。

李元昭派了教习姑姑来教我规矩。她告诉我李元昭虽然模样年轻,可她十六岁登基,如今已有十二年了。见我面露惊讶,姑姑只抿嘴笑道,“贵人凤仪万千,连岁月也格外疼惜她的。”

李元昭的后宫里有三个人。她的正君是从一品参政顾家的长子顾含章,膝下有大公主和四公主一双女儿;两位侧君一位是梁国公的四子梁瑛,膝下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这一对孪生兄弟;另一位则是李元昭娘家的远房表哥,名叫成钰。

我心下不免一寒。

我一来不知道她贵为国君,二来不知道她年纪竟比我大出这么多。我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我凭着一副好皮相总可以骗出她几分真心来;可她如今已经二十八岁,儿女双全,早过了热血上头的年纪。

姑姑见我面色不豫,以为是我担心在宫中受尽欺凌,安慰我道,“宫里三位主子都是善人——管更衣拜见了就知道了。正君为人端方,决不会为难克扣您的;成侧君嘴上不饶人些,但心肠很好,梁侧君更是玉观音一般的人物。”

我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学了一旬的规矩。八月初一是我该去正式向正君请安的日子。可我赶鸭子上架学来的一点礼仪,在几位侍君面前实在有些可怜。

那日觐见时,我根本不敢抬头看几个侍君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盯着他们的衣角。坐在上首的正君喝了我敬的茶,不出声地打量我,直看得我后背渗出冷汗。而坐在他右手边的红衣侍君冷哼一声,直接开口道,“朱少卿送来的人?”

我局促得连颈椎都僵硬了,只低声应了句是。红衣侍君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低下头去拨弄手里的茶盏。

“起来吧,赐座。” 正君淡淡地开口,对他左手边青色衣裳的侍君说,“这孩子是朱少卿买下来的,陛下说有些眼缘。”

我慌忙抬头。顾正君正看着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是有些疏离的关心。

“陛下为你请了两位教习。你年纪还小,先在宫里将养一些日子也是陛下的意思。”

我有些懵懂地谢了恩,却太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正君又和青衣的侧君说起话来。那位红衣的侧君又抬起眼来打量我,失笑道,“朱少卿到哪里找来这么个青皮核桃。”

他对面的青衣侍君停下了话头,皱了皱眉,带着些叱责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成钰。”

屋里的气氛随之一凝。我坐在位置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脸上又可耻地发烫起来。

“你们就在朕的后宫里奚落朕吧。”忽然厅前一阵穿堂风,好像把屋里那有些尴尬的气氛也带走了。几位侍君一齐站起身,我也如释重负般赶紧站起来,向着门口行礼。

李元昭大步走进堂内坐在顾正君身旁,一身朝服显然是刚下了朝。屋内的气氛忽然愉快起来,刚刚还牙尖嘴利的成侧君已经换上了一幅和颜悦色的笑脸,几步走上前去向她行礼。

正君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也柔和了几分,那位话不多的梁侧君开口道,“元儿你可不知道,成钰在这儿吃了好大的飞醋。”

“元儿”。他的声音好听极了,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打着转,勾出许多缱绻的意味来。我正回味间,只见顾正君递给李元昭一杯茶,脸上的笑意真切起来,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角。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一片温情。

而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落在我眼中,却不免刺目。

这样的场景对我来说十分荒唐。我见惯了为了丈夫的关注打破头的妻妾,可我面前的这些男人,他们身体健壮、家世显赫,却正在满面笑容地围着那个权力顶峰的女人。

为了她的青眼,他们已经变得和男皇帝后宫的妃嫔无异了——而我,我也将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男人的尊严而愤怒。作为一个在泥里打滚的奴隶,我本来也没有多少这种东西。只是李元昭与丈夫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几位家世显赫的侧君又都各有各的过人之处——成侧君那句“青皮核桃”的奚落早已经被在场众人抛到脑后去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使同样仰人鼻息而活,他们也一样会挥刀向更弱者。我这样低贱的出身,只怕给这些权贵提鞋,他们也要嫌我卑贱。

“你们都散了吧。”李元昭显然没有对我的情绪察觉到一星半点,只是在正座上笑道,“日头也大了,别耽误了你们午饭。”

我恍惚地回了自己的居处。我本来早就想好了要对她恭顺献媚,可不知为何一想到那样的场面,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怒火就会擭住我的五脏六腑,几乎叫我五内俱焚。这些纷纷扰扰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晚上,使得李元昭来看我时我依然板着脸。

这是我入宫后第一次私下里见她。她头上毫无珠饰,只是将额边的鬓发简单地编起来。在秋天晚上的烛火里,她似乎多了些懒洋洋的松驰感和平淡的烟火气,即使依然如初见时那样美艳不可方物,却似乎不那么触不可及了。

看到她这般模样,我脑子里那些不知已经徘徊多久的满是阴毒和戾气的念头忽地一顿。我一方面又想上前去按计划那般讨好她,可不知是不是我那可怜的自尊又在作崇,我只局促地向她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见过陛下”就沉默地立在原地。

她看着我,不由得失笑,“做什么这么严肃?你年纪这样小,却看着像个小老头似的。”

我抬头看了看她,正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只好慌乱地移开视线。

“你是不想委身于朕?”她问。

她的音色清越,语气也和软,显然不是生了气。但我还是急急否认,刚要开口辩解,就听她说,“朕又不是急色鬼,看着个年轻人就要扑上去——你比我女儿才大多少。”她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示意有庆去传膳食。

“朕听到成钰奚落你了。他嘴巴不饶人,但心不算坏,朕回头教训他。”李元昭静静开口道,“你是澄国人,澄地那些道学家向来看不惯朕是个女人,你不愿做朕的侍君无可厚非。”

她说话不疾不徐,却完全没有让我插嘴的余地,“朕看你有眼缘,权当是做件善事。如今你没有傍身之技又这样瘦弱,再加上朱少卿的人情,朕想着不如在宫里养养。你出宫时朕会给你安排个身份,无人会知道你的过去。”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身侧的椅子轻快道,“来吃饭。”

我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轻飘飘几句话,便让我一腔怒气都好像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显得我小人之心。我这时才恍惚地想起,是我自己一开始就想要跟着她的——虽然选择权完全不在我。何况我又的的确确贪图这天家富贵,想获得这些东西,再没有比做侍君更容易的了。听到她说要放我出宫,我反而恐慌起来。

在我的头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我已经跪下,冠冕堂皇的话脱口而出,“臣怎么会轻视陛下,臣再没有见过比您更好的人了。臣是心甘情愿侍奉陛下,请陛下行行好,留臣在宫中罢。”

我那时候大字不识一筐,说话又带着浓重的澄国土音。李元昭笑着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来牵我坐下。

“也罢。”她向我眨眨眼,“朕给你两年时间考虑。你年纪还小,总还是有些后悔药可以吃。”

那顿饭里有一道杂菌老鸭汤,它的味道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也记得。可我当时却食不知味:有大量混杂的情绪滚在我的喉头。

她说我不该在这里耗日子,应该自己去闯出些名堂。如果有得选,我还要留在这里算计她吗?

我也分不清那是茫然、局促还是对自己的厌憎,但我莫名哽咽了,本来就粗哑的嗓音更加难听了。

我说,“多谢陛下。”

3.

之后的几个月,我在宫里整日装得纯良敦厚,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幅言笑晏晏、却又有些迷糊的样子。加上我的脸轮廓柔和,因此宫人们都传言,抱朴轩的那位澄地来的主子是温和寡言的性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与“温和”二字实在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冷静下来之后思考李元昭说的那些话时,并没有全信——事实上,我当时完全不相信。我以为,这些话不过是一个皇帝随口说来糊弄我的,虽然我也说不出她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跟我费无谓的口舌。

可后来的事让我着实看不明白她。她居然真的请了两位教习来教我识文知礼,甚至还派了人监督我每日锻炼,非得练满一个时辰才算完。她时不时来看我,总说我太单薄瘦弱了,三不五时地派人给我送她觉得美味的御膳来。她甚至有时也会待到深夜与我叙话——可她从不留宿在我这里,不说男女情事,甚至连语言上的狎昵也没有。

渐渐地,这些教育似乎也改变了我身上的一些东西,只是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

直到一年多以后,我突然惊觉:她怎么好像是在把我当儿子养?

不过这么些时候养过来,我的个子好像抽条一般长了起来,好像是要把这些年落下的都补上一样,甚至隐隐有超过八尺的架势。我的身板也比最初健硕了不少,据一脸慈爱的顾正君说模样也好看了不少——虽然成钰总在一旁嗤之以鼻。

我本来像一只刺猬一样提防着这些人,我甚至因为担惊受怕而几次在梦中惊醒。我总梦到刀光剑影、鲜血淋漓,我怕他们把我悄无声息地剥皮拆骨,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临了了,我连喊都喊不出一声。

可似乎又不是这样。

教引姑姑倒是没说错,三位侍君人都很好——至少他们都装得很不错。我先是在后宫战战兢兢地生活了两个月,没有一位侍君来找过我麻烦,也没有一个宫人敢因为我的出身来奚落我。几个侍君的态度甚至是我这种为了生存连吃食都要争抢的人难以想象的友善。

我也没有想到,与我最先熟络起来的竟然是第一面就奚落过我的成钰。他嘴巴难听些是真,但也确实不拘小节、为人也豁达。他因为当众奚落我被李元昭指责后,不仅没有记恨我,居然来拜访我向我当面道歉,反倒弄得我措手不及。他虽比我大上十多岁,我与他相处时却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久而久之,我与他说话也随便起来。

成钰最喜欢研究弓弩和马镫之类的物件,也格外喜欢狩猎。天照十二年十月上突然来了寒潮,他甚至拿了块上好的狐皮做了个围脖给我——如果他不是给几位公主和皇子各送了一份的话,我可能会更感动一些。

我问他,“你是不是没有孩子,所以来占老子便宜?”

他踹了我一脚,骂道,“小白眼狼!早知道你是个得了便宜卖乖的,你入宫的时候就该让你站规距! ” 

顾含章的心思则都扑在养他那一双女儿上。他是个风流文人,我曾经几次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遇见他在御花园里画两个孩子嬉戏的场景。

他的人物画和花鸟画颇有神韵,我有一次与他讨论画的配色问题得了他的青眼,得以进他的藏书室一观。他的藏书有两整间厢房,据他说还有许多是孤本。奈何我于读书一事上着实有限,他看起来颇为惋惜。

梁瑛是我十分看不明白的一个人。他生得极其英俊,五官深邃、肤色雪白,时人引《世说新语》“每捉玉柄塵尾清谈,与手同色”称之。要说他是梁国公家的幼子,祖上随高皇帝一刀一剑挣出的功名,母亲更是三十三岁就做了车骑将军,却不知他为何是极其安静、锋芒不显的性格。

他最喜欢酿酒,尤其是各类果酒——我是不太想得到谪仙人般的梁瑛蹲在酒缸旁边捏葡萄的样子。或许是嫌与我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生活几乎没有交集。只是他偶尔会派宫人给我送些吃食,因此我们虽远说不上相熟.但无疑还算友好。

除此之外,我不可避免地在暗处窥伺着李元昭。

她颈椎不好,最喜欢一下朝就卸下钗环,猫到自己的如意殿里批折子。她喜欢明亮颜色的宝石首饰;一到了天气炎热的下午,她就会像只惫懒的猫儿一样不爱说话,斜倚在欹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她看到了公主幼稚的玩具总能兴致勃勃地摆弄上好一会儿。

我看着她那风清云阔的模样,似乎能明白她的慈悲心肠是如何养出的。她的善良是在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她没有为了一口吃的跟别的奴隶打过架,没有在洪水里躲过游窜的蛇。她出生在明亮干净的高台上,天生就有一国的尊荣。

而她救了我,给我锦衣玉食和受尊重的生活。她待我亲厚、于我有恩,我居然还卑劣地感到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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